转眼又是六月艳阳天。
唐鉴以其子唐发身子不适为由,一连告了七天的假。许秩私下与人说,唐尚书是为着何事躲避祸端。
他私下与“人”说的“人”,指的也不过是方其海与赵缵。在那些坚决拥护唐鉴的人面前,他又是另一副嘴脸。
每听到他这些话,方其海都连连摇头。赵缵则在人前人后都不与表态。
唐鉴不在,朝廷便令尤侍郎掌管吏部。问及原因,大抵是因他为人忠厚老实,易于掌控。
某日,杨琢前去拜访唐鉴,因朝中有传言称唐鉴请假并非是因唐发抱恙在身,而是有意逃职。杨琢便去唐府一探究竟。
归来时,他神色怏怏。赵缵事后打听才知,唐鉴待杨琢极其无礼,令他在主厅等了一个时辰才肯出来见他。
而这些话的源头却并非杨琢,而是他的好友于寒。
六月末,便是千秋节。
这种场合,赵缵自是能避则避吗,千秋节称病不去。为了把戏做真,千秋节前,他接连三日不眠不休,在公时施以女人家的脂粉略作掩饰,病假之日再卸下妆,那副憔悴的样子瞧着格外真切。
过了约莫四日,千秋节后次日早晨,符峙前来探视赵缵。他到来时,身上着的是官服,面色肃然。他无言立在赵缵床边,不说发生了何事,赵缵倒也不忙着询问他。相持了不知多久,符峙才肯告诉赵缵,千秋节陛下遇刺之事。
赵缵的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床褥,在锦被的遮盖下,他这一小动作未曾被符峙瞧见。
“何人指使的?”赵缵问。
符峙面上的惊色转瞬即逝:“为何必定是有人指使?”
赵缵无言。符峙这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来:“企图刺杀陛下的是为她布菜的那名内侍,在近陛下的身的瞬间掏出了匕首,意欲刺杀陛下。陛下似早有察觉,在刺客掏出匕首的那一刹嗔目视之,刺客竟惧不敢前。另两名家仆装扮的男子见此,也持刀上前,还未近陛下的身,就被御前侍卫逮住了。刑部那边已在审讯他们,真相不多时便会水落石出。”
赵缵略略低下头,似在思索,也是不愿让符峙看清他面上的表情。
与此同时,御书房。
徽瑶端坐上首,其下依次坐着御史大夫胡爱众、刑部侍郎庄瑜瑾、大理寺少卿郭北。胡爱众、郭北小心地观察着徽瑶的神色,庄瑜瑾的神色相较此二人则显得较为放松。
昨夜,刑部连夜审讯刺客,一人口呼是受庄侍郎指使,庄瑜瑾还未来得及惊讶,另一名刺客又大叫道:“御史大人不是叫我们诬陷丁丞相吗?”
庄瑜瑾将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徽瑶。及至今日早晨,审讯的结果虽未公布,京中的高官大多已听到了风声。不少人在揣度那刺客口中的“御史大人”是何人,胆敢设计京中最为位高权重的几人。
而唐鉴上了封奏疏,称看到那两个家仆打扮的刺客起初是跟着胡御史的。那封奏疏上,字字句句针对的都是御史大夫胡爱众。
满朝皆惊。
胡爱众想着今早的无妄之事,皱了皱眉。他掂量了许久,终于打破了沉默:“唐尚书的怀疑,倒是不无道理。”
郭北微微皱眉,庄瑜瑾看向徽瑶,徽瑶的目光与他相触了一瞬,又转头去看胡爱众。
“毕竟,帝王心性,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他故意停顿了一瞬,“满朝文武,唯微臣与庄侍郎、丁丞相三人最为不幸,竟与那些刺客攀上了关系。还望陛下依法办事,勿要放过微臣这一涉嫌谋害陛下之人。”
庄瑜瑾闻言,笑出了声。其余几人无不把目光转向庄瑜瑾。
“陛下请恕我失礼之罪。”庄瑜瑾起身道:“我只是笑那些刺客不自量力。他们不明白,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他把重音落在了“无疑之主”四个字上。
徽瑶自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付之一笑。
庄瑜瑾极快地扫了胡爱众一眼,后者则处之泰然。
“陛下。”说话的是郭北,“唐尚书待人素来厚和,今日忽与胡御史针锋相对,其后必有……”他忽而意识到,这些话若被人曲解了会对胡爱众不利,便说得更为直白,“唐尚书其人居心叵测!居心叵测!”
“你倒是急着给胡御史开脱。”徽瑶淡淡地说道。
“臣只是不愿忠臣受陷。”郭北立刻回道。
“都退下吧。”徽瑶对殿内众人道,“玉郎留下。”
“关于此事,你就无甚想说的吗?”众人退下后,徽瑶问庄瑜瑾道。
“这件事,即使成了,对胡御史也全无好处。”庄瑜瑾镇定地笑着,“倒是我,陛下若是去了,两位皇子尚且年幼,大权极可能落到我的手上。”
“你又何须如此……我又不是不信任你……”徽瑶转目看向他,目中徒添了几分怅然。庄瑜瑾移走目光,不肯与徽瑶对视。
“不过,胡爱众的嫌疑这般大,我不敢留他。暂令——革职查办。”
“那唐鉴呢?此事上他的反应,确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庄瑜瑾道,“陛下不如先探探他的底细?”
赵缵回到吏部时,上下一片肃然,无人面有喜色。
几位郎中坐在中庭的石阶上。许秩转着眼珠,唐发拿手在身旁比划着,方其海身旁放着公文,偶然拿起,不过一秒又放了下。杨琢站在他们旁边,行为意外地平静。
赵缵淡淡一笑,也不多问发生了何事。
倒是方其海先开口问了一句:“回来了?”赵缵应是。
话闸子就这样被打开了。
“吏部这是要变天了。”唐发道。
“你难道不希望唐尚书平安归来?尘埃未定的事情,何必盖棺定论?”许秩瞥了唐发一眼。
“我刚从宫里出来。”方其海起身道,“陛下遇刺之事你该有所听闻吧?唉,唐尚书无端上书质疑胡御史,那胡御史是怎样的人?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啊!”
“这可不像是唐尚书平日里的作风。”赵缵轻声道。
“不像才更让陛下怀疑。”方其海道,“我也想不明白,我日日吃喝玩乐,虽然人在吏部,其实与唐尚书还有胡御史不甚相熟,陛下为何第一个召我去问话?”
“因你与他们二人都不甚相熟,言语间才不会对谁有所偏颇。”赵缵道。
“我偏颇于谁难道只是我与谁相熟的问题吗?”方其海道,“我不帮胡御史,他是陛下那边的人,怕惹得陛下不快,也怕他日后寻我的仇;我不帮唐尚书,人身在吏部,这于情说不过去,也怕唐尚书大难归来后记恨我。所以,我只得模棱两可地含糊过去,为两人都说几句好话,总不至于得罪于人。”
许秩摇着头吟了句什么诗,赵缵未听清楚。
“尤侍郎也被带走了,下一个,该是杨侍郎了。”方其海看向杨琢,杨琢目中现出一缕精光。
赵缵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后悔自己回吏部回得早了。
刑部。
庄瑜瑾才入门,崔巍就捧着一叠文书迎了上来。庄瑜瑾侧目打量着他,一言不发。
“如何?”崔巍小心地开口问道。片晌,他又重新问道:“敢问庄侍郎,陛下遇刺之事,审讯结果如何?”
庄瑜瑾并不看他:“很不好,我总觉得胡御史有问题。不然,为何连向来老实厚道的唐尚书都上书针对他?我与陛下力争理据,陛下偏偏不信我。这让我想到了,当年的西燕,淳于鄢屡劝淳于郴诛杀拓跋睿,淳于郴不肯,等他死后,拓跋睿果真造反了。”
崔巍的表情登时凝固了住,毛皮一竖。待他心情稍稍平静后,他才说道:“我以为,胡御史不会是拓跋睿,他虽称不上大忠大义,可谋逆之事,他必定不敢干……”
“你说你的主子不是大忠大义之人,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会不会以为你不忠于他?”庄瑜瑾阴鸷地笑。
崔巍目光闪动了一下,不作多言。安静的氛围里,两人可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庄侍郎这是何意?我是您的人,与我是胡御史的人有何不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到底,我不都是陛下的人。”崔巍道。
“你这是变相承认了我的猜测?”庄瑜瑾无喜无悲,“你是胡御史的人?”
“安排我来刑部确实是胡御史的意思。”崔巍道,“但胡御史为的只是扩张势力,我会与庄侍郎共事,实属巧合。”
“你帮他做过什么?”庄瑜瑾平静地问。
“当年萧白年遇害,荆门在狱中时,我曾收到萧白年的妾室钱娘子的信,称毒死萧白年之事是她撺掇荆门做的,而她只是奉胡御史之命办事。我心下大惊,胡御史在范立兴晋阳之甲时针对沈存高之举已引得部分沈家人的不满,而萧白年是沈后的男宠,若当真是他毒死的萧白年,那他与沈家的梁子便结大了。当时沈家势大,我不得不害怕。
“我便找到了钱氏,去套她的话。钱氏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聪慧机敏,反而有些蠢笨。我与她说,荆门对她情深义重,不忍她被牵连,让她出面去揭举自己,这样纵使荆门之罪祸及妻妾,朝廷念着她检举之功也不会杀害她。这个蠢货竟信了我的话。”
“然后呢?”庄瑜瑾问。
“后来的事情,庄侍郎都是知道的。钱氏出面检举荆门,沈后大怒,荆门在胡御史三言两语的挑拨下畏罪自裁。”
庄瑜瑾深吸了口气:“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事实便是如此,信与不信,全是庄侍郎的事。”崔巍坦然道,“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如何处置我,全遂庄侍郎与陛下的心意。”
庄瑜瑾看着他:“处置你?不,你可是个有识之士呢。陛下哪会舍得杀有才之人?”
崔巍面色一凛。他的神态,全被庄瑜瑾看在眼里,后者微微一笑:“好好干吧。我们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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