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宣暨旻后,赵缵独坐于柜台边,任何人,关于徽瑶的只言片语,都能将他一颗敏感的心牵动得一颤一颤。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猛然起身,向赵府而去。
赵家后院,绿树浓荫下翠草如茵,和蓝天朱楼连成一片安详闲适。
一个黑黝黝的挺拔身影,倏忽至赵缵眼前:“二哥。”他局促地唤道。
正是赵缵十六岁的三弟赵纫。
“怎么?有事瞒着我?”赵缵道。
“能有什么事瞒着二哥啊?”赵纫笑得无比真诚。
“没什么事瞒着我,怎么见着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赵缵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笑嘻嘻的赵纫,见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也不欲与他计较。
“今日阎家夫人来赵府做客,都安排妥当了吗?”赵缵问鲁管家。
“自然安排妥当了!”赵纫抢答道。
赵缵越发觉得赵纫心里有鬼,知道他此时必定不愿告诉自己,索性不再追问,提步向内而去。
“诶,二哥!”随着赵纫这声大叫,过道上,几粒珠子载着赵缵下滑而去的身子。
赵缵狼狈地起身,拍落了一身的尘土:“你都干了些什么?”
赵纫扶住赵缵,赔笑道:“二哥你还好吧……这些珠子,本是我为阎碧微准备的,谁知道你突然回来了……”
赵纫口中的阎碧微,正是绸缎庄东家阎进财的幺女。
“为她准备的?”赵缵如有会意地一笑,“给姑娘家送的珠子,可不该放在廊上。”
“不是。阎夫人原本说好今日这个时刻会带着阎碧微过来的,谁想她们失约了!我还等着看阎碧微摔倒在廊上……”
“合着你在过道上放这些珠子是为了给阎氏母女一个下马威?”赵缵敲了敲赵纫的脑袋,“你都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要成家了,怎么还乐此不疲地玩这些幼稚的游戏啊!此非待客之道!”
两人正说话间,就听门房的人来报道:“阎夫人携着幺女来访。”
赵纫闻言,赶忙往屋里跑。
“又要干什么?”赵缵扯过赵纫的衣襟,“你还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不成?”
赵纫的脸哭丧着。
“想我十六岁时,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得下……”赵缵叹道。
“好好好,我懂事一回,跟着二哥去见客。”赵纫不情愿道。
赵家前厅。
阎夫人绾着张扬的发髻,眼角凌厉地勾起,面上浓丽的妆将岁月留下的痕迹悉数掩盖,她与赵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意场上的事。
赵纫和阎碧微显然与此二人不在同一个世界,他们彼此不置一言,时而眉来眼去,时而又别扭地扭过头去互不相视。
“我看你们赵三也不小了。”阎夫人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原本啊,我们阎家二姑娘和你的亲生大哥有婚约。”阎夫人对赵缵讲起了赵家的往事,“哪想赵统这小子有眼无珠,看不上我们二姑娘,和一个歌女浪迹天涯去了!”
大哥与歌女私奔的事情,也多年未有人提及,而今阎夫人贸然提起,还着重强调了“歌女”,赵缵不免觉得尴尬。
“然后,我们又寻思着把二姑娘嫁给你大堂哥,谁想你叔叔比你爹还傲!死活就不答应这门亲事!再后来,你大堂哥出海经商时船沉溺死了,这桩婚事也只得作罢了。”
“夫人慎言。”赵缵终于开口道,“赵京兆早不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要是碧微能嫁到赵家去,也算弥补了我们赵、阎两家当年的遗憾了。”阎夫人对赵缵的话置若未闻,依旧自顾自地说道。
这一下,赵纫、阎碧微二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片片彤霞自面上垂下。
“阎夫人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三郎还小,而今谈婚论嫁,着实为时过早。”赵缵回绝道。
阎夫人意犹未尽,张嘴欲言,坐于她身旁的阎碧微拿小手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她的嘴。
阎夫人气急地拿开阎碧微的手:“你干什么!想把你老娘闷死了啊!”她没好气地对赵缵道:“罢了,郎无情妾无意,不娶就不娶,也好,免得像宫里的皇后一样,被夫君厌弃。”
赵缵微微一愣。所谓的缘分吗?在这个时刻,都能听到他人谈论她。
“夫人误会我的意思了。”赵缵赔礼道,“三郎而今年轻气盛,功未成名未遂,还需历练几年才能配上贵府千金。”
阎夫人闻言,眼睛都放着光。
“只是……”赵缵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吧,跟我客气什么?”
“我可否,请阎夫人帮我一个忙?”赵缵眉眼含笑。
京城城郊。一堆堆尘烟急急追随着疾驶的马车。
“宣将军!宣将军!”一道浑浊的男声,穿进了车帘来。
无涯即刻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见到来人的面庞后,将车帘重重一甩,任它摇摇荡荡地在空中。
“宣将军和郡主这般不待见我吗?”那人撩开车帘,朴实无华的脸占据了整个车窗,“不知宣将军是否还记得我?在下张璟,乃是……”
“我们怎会不记得你?”无涯打断道,“你这张脸啊,可天天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的,就像鬼魂一样。”
“郡主能记得在下,在下不胜欣喜。”张璟仿佛没有听懂无涯话里透着的讥讽之意。
“你来干什么?”宣暨旻扫视着张璟身后的一队人马。
张璟笑得像个收获猎物的猎人:“我能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沈丞相的脾气不好,我是个不会说话的粗人,一不留神就惹怒了沈丞相,他老人家就叫我陪你们去雍、凉了。”
“其实,你还可以装得再像一些的。”无涯轻描淡写道。
“装?我非女子,从不梳妆。”
“是沈存高叫你来监视我们的,是吗?”无涯毫不避讳。
这一下,张璟竟无言以对。
“沈存高又何需这般大费周章呢?”无涯笑着,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塞至了张璟手中,对他面上的惊讶视而不见,“沈存高是想看我们会否与他为敌吗?那我告诉你,我们还就看不惯他沈存高了,他能把我们的心剖开不成?还是说,他想要我们夫妇二人的命?我们的命就在这里,你想要就拿去啊。”无涯握住张璟的手,“记得动作快一些,我可最怕疼了。”
张璟大惊失色,手垂了下,抛得手里的簪子落于泥中,车帘荡至无涯身前。
无涯抓着车帘,笑得更加浓烈:“怎么了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张璟连连后退。
“你原来不敢杀我啊。”无涯语气骤然重了几分:“我警告你,去了雍凉,最好别给沈存高通风报信,更别对我和宣卿怀有不轨之心。不然,我会杀了你的。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我说我会杀了你,就不会让任何人找到你的尸骨。”
“你……丞相还在,你胆敢造次?”张璟身边的副将指着无涯嚷道。
“大不了我杀了你,再去和沈存高拼命。”见张璟一干人面露怯色,无涯终于满意地放下了车帘。
“果然是你。”宣暨旻道,“一如既往,喜欢玩儿命。”
“命就只有这一条,我当然要玩玩够才过瘾。倒是你,我在跟人玩命,你倒悠哉悠哉地看着,装也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啊!”
宣暨旻摸了摸腰间的剑:“他要是真的敢动你,我必定和他拼命。只是,下次别再这般了。你有这个胆玩命,我的胆可禁不起天天为你担惊受怕的。”
“那你还是把你的胆子练练大吧。”无涯笑道。
“不过,以张璟的性子,只怕他日后对我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宣暨旻隐忧道。
“你怕了?”无涯问道。
宣暨旻对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和你在一起后,我何曾说过一个‘怕’字?”
“宣将军。”张璟的声音又响起在车外。
“又干什么?”无涯不耐烦地问道。
“没什么,山路多土匪,我需护宣将军和郡主周全。”
无涯腾然欲起。宣暨旻挽住了她的手臂,掰过她的手,以手指在她掌心划道:
先父覆辙。
无涯冷静下来,细细一思索:以沈存高的段数,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奸细进来,如此毫不遮掩地派自己手下张璟前来……
“沈存高并不信任张璟,他在借机试探他!”无涯道。
“不止。”宣暨旻摇了摇头,“你可知,沈存高当年是如何构陷先父的?”
“如何?”
“先父手下有一名副将,与沈存高尤为交好。先父不是对他没有防备,甚少令他上前线作战。一次,先父在与西燕大将穆琛交战时吃了败仗,那将军受了沈存高的指使,在军中四处散布谣言称先父有意篡位,遂勾结西燕,养寇自重。军心涣散,以致先父一连吃了几场败仗。先父甚少打败仗,前线连连失利之事传入天赐皇帝耳中,天赐皇帝疑心大作,加之军中的流言传入京中。天赐皇帝或许是信了这流言,或许是想着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他召先父回京送死……”
“太荒唐了!胜败本兵家常事!”无涯叫道。
“是荒唐。可多疑的天赐皇帝偏生信了这流言!”宣暨旻合上眼皮,忆起父亲的往事,酸水纷纷漫上鼻尖,“传言,先父出征前,置办了一口棺材,还说他若是此番无法夺回蜀州,他就躺死在里面……”
无涯的眼眶,红得如血一般。
“沈存高真不是东西!”无涯怒不可遏,“他竟让蜀州万千黎民为他的一己私欲买单!”
宣暨旻为无涯拂去了眼角的泪:“张璟还在外头呢,小心他把这话传到沈存高耳中。”
“他爱传就传嘛!谁怕谁啊!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此行还需小心为上。”宣暨旻拿下了无涯插在腰间的手,:“可别忘了,我们如今的对手,可是老奸臣沈存高,他有的是办法给我们构陷莫须有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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