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陛下。”胡爱众禀告道,“近来,京中流传着一首童谣,童谣言:无瑕玉,无瑕玉,何事却向北庄去。”
“一首童谣罢了,有何深意吗?”
胡爱众窥窥左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处并无旁人,胡卿有话,不妨直说。”
胡爱众郑重下拜:“陛下,‘无瑕玉’者,乃是暗喻皇后殿下。北庄,皇宫的北边,可不是冷宫吗?皇后殿下言行无愆,连民间的稚童都在为皇后殿下鸣不平了!陛下若仍旧执意废后,便是背离民心!”
长孙无虞心有震动,扯了扯袖口,道:“我没打过废后的念头。”
“但愿如陛下所言。”胡爱众不咸不淡地说。
“他果真是这么说的?”徽瑶语气中略带急迫。
“胡御史那儿得来的消息,应当是没错的。”翠绡道。
徽瑶怔愣半晌,终无一语。
“无瑕玉……无瑕玉……”徽瑶唇间含着这句话,“那首童谣,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最近庄侍郎和丁御史也在查此事,最终却是什么也未查到。”
“什么也查不到?”徽瑶轻笑,“什么也查不到,就是什么都查到了。”
翠绡听得一头雾水。
徽瑶瞥了她一眼,说道:“赵。”
只一字,便让翠绡恍然大悟。思量片刻,她却又疑惑道:“真的是他吗?”
徽瑶绛唇一松,眼神柔软:“我不知道……”
“夫人的大恩,缵没齿难忘。”阎氏绸缎庄,赵缵对阎夫人行了个大礼。
“嗨,这么客气干什么?”阎夫人一笑,便有显眼的胭脂红自两颊凸出,“其实,说到底,我也没帮到你什么大忙啊。一句顺口溜罢了,我跟东家的姑娘、西家的姨娘多讲几句,再和教书先生多讲几句,马上就传遍全京城了。”
“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夫人。”赵缵道。
“只是,你究竟为何要让我替你传这些话?无瑕玉?你这话里如有所指啊,都说美人如玉,你莫不是有心上人了?”阎夫人指着赵缵微低下的头,“诶哟,这么遮遮掩掩的干什么?看来你是真的有心上人了?赵掌柜,怎么也不早跟我说说,我还能差人给你们做媒呢。”
赵缵凝眸片刻,深沉道:“我有所思,在水一方。欲寻其踪,烟水茫茫。”
“不愿说就不愿说吧!”阎夫人扫兴道,“你就算不说这种文绉绉的话,我们也知道你原本是官家子。”
一望千里,一砖一瓦,无不浸在了月光之下。
无涯双手摸索着殷红的床帐,身子平展着。唯她一人,偌大的绣床,唯她一人。
拖着沉重的眼皮,她起了身。三更风声,被一重重帘幕隔得隐隐约约。朱户未锁,如霜明月在门外排出一条璀璨华丽的通路。沿着这条路,她向外而去。
隔着窗纱,一阵通明的灯火,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尤为显眼。鬼使神差地,她来到了那间房前,身子贴着墙壁,感受着满墙的凉意。
“届时,我们便以剿奸臣、为贤后讨公道之名起名,必能得庄后党羽的支持与拥护。”刻板方正的门,隔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那道男音。
“此番,我们是需济河焚舟了。”
“济河焚舟?何止是此番我们需济河焚舟?从我选择这条路的那日起,我就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只是,张璟……”
“他不过一平庸之士,对付他我绰绰有余。他若是敢动我们,我们就先下手为强,再伪造他的字迹给沈存高传信。”
“那郡主……”
“……她若是誓要与我为敌,我必不会对她心软。”
无涯骇然一惊,双手覆上了门板。隔着一条狭窄的缝隙,门框与门板紧紧地贴合着,屡推不开。
“有人在外边?”里头的人有所察觉,放下了门栓。
看着模模糊糊的黑影,渐近在窗纱上,无涯身子轻轻一偏,伏在了廊上。冰凉的触感,自地面传遍她的全身全心。
一股浑厚的力,托起了她的身子。砰砰砰的心跳声,分外清晰在她的耳畔。那颗心脏,仿佛随时随刻都会冲破胸前皮肉的束缚,飞迸而出。
他在怕什么?
她在怕什么?
“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我能瞒着你什么?都日上三竿了,你还赖在床上不打算起来?”带着丝慵懒的熟悉声音,拉开了无涯的眼帘。她托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身来,温暾的晨光散作满屋的装饰,宣暨旻坐于床畔,笑意盎然地看着她。
“你有事瞒着我。”无涯指着他,肯定道。
宣暨旻摸了摸无涯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都醒了还在说梦话?”
“不。你和关主簿说,你需济河焚舟,还说如果我誓要与你为敌,你不会对我心慈手软!”无涯声嘶力竭地喊着,仿佛要疯狂地证明什么。
宣暨旻目光微闪,随即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对我有多么不信任,才会做这种梦?你是怪我在庄后危难之时带着你逃了吗?”
无涯眉头微松。
“看你这样子,昨夜该是睡得挺熟的吧?”宣暨旻见无涯仍有疑惑,又继续道,“你若真的听到了我对关俭说出这种话,还能睡得好好的,那你的心倒是挺大的。”
“可是那种感觉,明明真实得很!”无涯语速慢了几分。
“那你现在呢?你与我说这话,究竟是信我还是不信我?你若是信我,又何以说出这番话?你若是不信我,又为何毫不掩饰你对我的怀疑?”
无涯闻言,微微错愣。
“你还是把那些话当作是一场梦的,是吗?”宣暨旻双眸放出光,直射无涯的瞳仁,“既然你已把它当作是一场梦了,就勿要再做多思,忧虑伤身。”
“可是……”无涯还欲言。
“就算我真的有事瞒着你,那我瞒着你的这些事情,又岂是你三言两语可以逼出来的?所以,你问我这些问题又有何意义呢?”宣暨旻抚抚无涯的肩,“我去军中看看,你若是还想睡,就再睡会儿吧。别想得太多了。”
无涯揉揉眼睛,看着宣暨旻的身影,消散在满地堆积的晨光。
月华宫。
小巧玲珑的棋盘,黑白棋子置于其上,如同疏星点缀着苍穹。徽瑶端然坐于棋盘前,在将将的敲棋声中挑眉细思。
翠绡殷勤地端来一盘水果:“殿下又在与自己博弈?”
“自然。”徽瑶敲定了一枚棋子,“如此,才能看的明白对手下一步的动作。”
“沈贵妃乃至沈丞相近来都无甚动作,倒真是奇怪了。”翠绡道。
“出其不意,方可攻其不备,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徽瑶提醒道。
“奴婢自是明白这些道理的。”翠绡连忙道。
“陛下驾到。”殿外,内侍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徽瑶掩盖了一丝眼角的倦色,款款向长孙无虞行了一礼。
随后,又是死气沉沉的缄默。
“陛下若是无事,就请回吧。”徽瑶保持着从容的仪态,话语里透着温婉的倨傲。
千言万语,尽噎在了长孙无虞的喉咙里。
团团素月升起在宫城上空。
长孙无虞坐于御书房中,忽停笔回顾。蓦然起身,独对帘外皎月如雾。又顾殿内,满心茫然,无限怅然。
“入夜了?”他问道。
“是。”周从医应着,贴心地关上了窗户。
“不必了。冷一些也好,叫人清醒一些。”
“陛下。”有人通报道,“贵妃娘娘求见。”
长孙无虞滞了一瞬,才摆摆手,示意内侍带沈盈月入内。
珠翠摇摇摆摆的声音,张扬地清脆着。
“无虞哥哥。”沈盈月娇声唤道。
长孙无虞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柔声问道:“何事?”
“我是来赔罪的。”沈盈月迤迤下拜,“近来,因庄后之事,我与父亲对陛下多有叨扰。”
长孙无虞低首对案,缄默无言。
沈盈月眼眸黯淡了几分:“你变了,从前你不会这样对我。”
长孙无虞轻移眼皮,对着沈盈月秀丽的面颊:“你也变了。”
沈盈月不欲探究他这话的深层含义,却问他:“你刚刚去找过庄徽瑶?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贵妃娘娘,不得对陛下无礼。”周从医提醒道。
殿内地位最尊贵的两个人,都对周从医这番话听而不闻。
“没说什么。”长孙无虞回答道。
“她是在哭诉自己死了妹妹还遭夫君厌弃有多难过多难过,还是在挑拨你我的关系?”沈盈月厉声问道。
“她不是这样的人……”
沈盈月眼眶湿润:“她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是怎样的人?”
“我无意指责你……”
沈盈月再不顾礼节,腾地起身:“无虞哥哥,我害了庄徽琬,你觉得我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所以,你厌弃我了,是吗?”
长孙无虞不应是,也不应不是。良久,他合上了眼皮:“你一定要如此吗?庄家姊妹毕竟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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