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章
自那开始,整个珠州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是多么大的祸事。
那一天,黑夜并没有到来。
夜游神历劫时,神牛岑荼独自巡夜,可等到神君归位,将巡夜的神职扛在肩上,整个珠州,便再也没有了夜晚。
珠州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他们不可能取得那位神灵的谅解了。
那场荒唐的封神大典,为他们换回了十年的神罚。
这没有夜晚的十年,珠州成为了整个华夏大地上,人人唾弃的不毛之地。
更是整个九州的笑柄。
炙热的空气带来一阵陌生的熏香,梁沉缓缓睁开眼睛。
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滚落。
他握紧了拳,慢慢坐起了身子。
十年,还是太轻了。
珠州不配。
一旁的韩心远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梁沉起身,他没有叫醒这个少年,而是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该找那个人算账了。
一刻之后,国师府的大门碎了一地。
梁沉手握玉清红梅扇,周身泛着红光,周围的人见状纷纷逃窜。
唐漪稳坐中堂,直直地盯着他。
“我都看到了。”梁沉举起扇子,只是稍一用力,那人便被扇风击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唐漪抚了抚胸口,费力地直起身子,又爬上了座椅。
“你看到了什么?”
“整个珠州,”梁沉的目光划过那人狼狈的神色,“整个珠州,就没有一个人记起来,始作俑者是谁吗?”
是啊,始作俑者是谁?
是百越万虫谷,是他们带来的蛊毒。
可没有一个人关心。
人们把救命恩人当成祸害,虎视眈眈地想让他死。
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去讨伐真正的敌人。
“始作俑者…”唐漪擦了擦嘴角的血,自言自语道,“谁让他不跟我走…”
“是他给南郡下得蛊毒吗?!”梁沉又是一击,唐漪直直地飞了出去,砸中了身后的墙壁。
“不是…”
“是他不跟你走,南郡才会遭此大劫吗?”
“怎么不是!”唐漪突然苦笑,“若是他当年…若是他听了我的…”
“你不配。”梁沉冷冷开口,“他就不该认识你。”
唐漪愣住了。
“是你把蛊毒带来了南郡,是你带着万虫谷的阴谋,给整个南郡带来了大灾。”
“不!”他的表情突然扭曲,痛苦地把脸埋进双手里,“我逃走了!我早就不是万虫谷的人了!”
“是万虫谷!”他歇斯底里道,“是万虫谷的那些家伙!是他们逼我的!”
“我没有害过任何人!我没有!我做了国师之后,呕心沥血地为南郡做了多少事!我为神夜修了多少神祠!珠州百姓哪个没看在眼里…”
梁沉看向他,那眼神从一开始的厌恶,逐渐演化出了一点悲凉。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还想再见到神夜?”
“我…”他咬咬牙,“我与他互相成全过,这难道不是机缘?这么多年,我常常念着长明殿的那些日子,他难道转眼便忘记了这场轮回里的一切?”
“如若他全然不在意了…”他又咳了一口血,“又怎会十年不肯再来珠州?”
不等他说完,梁沉一脚踢上了他的胸口。
剧烈的疼痛使他迅速蜷缩成一团,梁沉直视着他的痛苦,良久,并未开口。
“十年了…”唐漪颤抖着看向他,“十年了,难道他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他是神明,有些事,还需要你来解释吗?”
“可我…可我当年,分明是,说了违心的话…”
“他不会在乎的。”
“不…”
“不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论你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论是你自觉对他有恩还是害了他,神夜都不会在乎的。”
“不会的。”唐漪坚定地摇头,“他不会忘记的。”
“忘了还是记得,都不重要。”梁沉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点悲悯,“哦,忘了告诉你,神夜当年本来就是为我挡因果而下凡历劫。”他的声音近乎残酷,“这场轮回,本就跟你毫无瓜葛,你和那些天黑之后走到夜游神庙里,那些因为神夜慈悲而受到庇护的孩子,没有区别。”
“他不是因你而生的,同样也不是因你而死的。”
“你心中有愧的人,是当年的九殿下楚攸,那个人早在十年前,就被你们亲手送上了火场,在你们的注视中化为灰烬了。”
“那短短十六年的凡劫,连神夜的一场梦都算不上。”
“这十年永昼,是他给珠州降下的神罚,也不是为了不见你。”
“怎么,你还是想不通吗?”梁沉凑近,凝视着他一点点破碎的神情,“楚攸是楚攸,神夜是神夜,你抱憾再多,也找不到当年那个人了。”
“不是的!不是的…”唐漪痛苦地叫了出声,“你…梁少卿啊梁少卿,你究竟是跟我有什么仇什么怨!这么多年了,你为何就不肯放过我!”
他挣扎着起身,用力握住了梁沉的衣角,梁沉眉头一皱,正要举起玉清红梅扇来,却听得身后一阵仙乐声响,二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前辈!”韩心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有点气喘吁吁,“前辈!你怎么不等我?我刚睁眼,便看到了神夜大人…”
二人同时回过身子。
神夜来了。
他立在白牛身侧,一双眼睛朦胧地向这边,他看不到东西,只能隐隐地感受到魂火。梁沉站起身子,迎了上去。
“神夜,你给珠州的神罚太轻,只要你点头愿意,我可以替你亡了这个国。”
“君上。”他缓缓向前,“我有一只短笛,遗落在了南郡。”
唐漪定定地看向他,仿佛想从这个年轻神明的身上,找到当年九殿下的影子。可遗憾的是,他们并不相像,这是他时隔十年再一次看到神夜在凡间现身,这一次,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除了那双依旧朦胧而无神的双眼,这个神明的样子令他感觉无比的陌生,他知道自己对楚攸抱有难言的愧疚和遗憾,可是明明就站在这个神明面前,他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什么时候丢的?丢在何处了?”梁沉挡在神夜和唐漪之间,把扇子收到了腰间。
“记不太清了。”神夜慢慢道,“怕是归位那日没有拿稳,不下心落在了火里。”
梁沉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的疑惑,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稳稳安放的地方。他也曾以为珠州是神夜不能开口的伤口,可是没想到竟然可以轻飘飘地讲出来当年的事情,是他终于想明白,准备向前走了么?
唐漪从怀里掏出一只短笛,递向梁沉的方向。
他扫过那个人手上的血迹,看清了这是确实是神夜的短笛云歇。
“既然丢了,就当是丢在凡劫里了吧。”梁沉握住了神夜的右手,从自己衣服里摸出另一只短笛,放在他手心里。
那是当年神夜送给他的另一只短笛,风宿。
“以后,就用这只短笛,吹奏你的夜游神曲,帮九州巡夜吧。”
神夜握紧了短笛,淡淡地点了点头。
“好。”
“神夜。”梁沉突然开口,“我说的是,九州。”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君上,我远离珠州十载,珠州的生灵该怪罪于我了。”
“都结束了。”梁沉握住他的手腕,“你在珠州,还有什么未了的心结么?”
他愣了一瞬,随即慢慢摇了摇头。
“那就好。”梁沉将他扶上牛背,旁若无人地引着神牛往外走,他们走在唐漪的目光里,那个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韩心远看了看唐漪,又看了看梁沉,只得跟上。
神夜感受到了周遭百姓的目光,他握紧了梁沉的衣角,慢慢垂下了眼眸。
“是夜游神!”
一个孩子最先喊叫了出声,“夜游神现世了!夜游神显灵了!父亲!母亲!快看,是夜游神!神夜大人终于原谅我们了!”
“神夜大人!”
“夜游神回来了!”
“神夜大人!当年的事情是我们犯下了大错,我等自知无言面对您,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求我等受累世神罚,但还请神夜大人给珠州一个机会,放无辜的后世一条生路!”
“是啊!我等万死难辞,但还请大人宽宥后世子民,宽宥珠州的生灵!”
“大人!还请大人宽宥珠州的无辜生灵!我等愿万劫不复,只求大人宽宥故土!”
人们跪倒在地,虔诚地诉说着当年的罪责,虔诚地恳求神夜的宽宥,过了许久许久,神夜望向四周影影绰绰的魂火,轻轻抚了抚白牛的头顶。
“看来,日后要多一个分|身了。”
“哞!(是的,大人)”
有人听到了神夜的回答,一时间万民欢庆,珠州大地时隔十年,终于迎来了真正的节日,梁沉回身,只见唐漪定定地站在身后,他突然沉沉一拜,握紧了短笛,回身而去。
元载四十八年,在十年的永昼之后,珠州终于迎来了首个夜晚,这场神罚终究以神明的宽恕而走到了终点。
而在这十年永昼之间,吹了十年巡夜曲的独臂国师,从此归隐,不问世事。
梁沉走在南郡的夜色里,感受着夜晚带来的凉意与安宁,感受到卷土重来的生机,忽然间,一个怯生生的女孩来到了他面前。
“公子,”她脆生生开口,“我的母亲她…”
是韩心远说好了要去帮助的小女孩。
梁沉掏出银子递给她,小姑娘脸上的淤青被他看在眼里,那单纯脆弱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幼年时孤苦无依的自己,梁沉叹了一口气,“走吧,带我去看看。”
小女孩带着他穿过喜庆的人群,走到了越来越寂静破败的街道,终于在一个老院子前停了下来。
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院子了。所有的围墙都已经塌得不成样子,房子的屋顶也残破了,落叶几乎铺满了整个屋子,梁沉听到了古琴的声音,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虚弱地靠在屋角上,她抱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古琴,那琴只剩下三根弦,只是被无意识拨动着,发出破碎的声音。
“母亲…”小女孩轻轻地呼唤道,“母亲,有人来帮我们了。”
梁沉把刚才从街上买的食物放到了桌子上,又掏出所有的银子放下。他想了一下,“到了明日,我会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
那女人慢慢抬起了头。
她突然起身,嘴里哼起了断断续续的歌谣,又毫无征兆地翩翩起舞,可能是常年伤痛,那舞姿显得异常扭曲而悲伤,梁沉从那破烂的衣衫里看到了那个人伤痕累累的肌肤,他别过脸去,“姑娘,保重自己。”
突然,那女人似乎全身过了电一般,大叫了一声。
梁沉一惊,下一秒,那女人竟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里,梁沉下意识一推,她重重摔倒在地,突然抬起脸,含混地喊道,“梁少卿!”
“你是…”梁沉难以置信地蹲下身子,那女人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耳畔呜咽道,“梁少卿!梁少卿!”
“君绫啊…”梁沉松了力气,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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