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个梦的第二天早上,头脑昏沉。
坐起来时,黑帽子跳到他腿上不停叫唤,像是要告诉他什么要紧的事情。它的眼一直盯着三变胸口,三变意识道黑帽子是在说黑石头有古怪。嗯,他也意识到了——不过这古怪并不可怕,因为是爸爸送来的石头,他说过它很奇特。
三变摸着黑帽子毛茸茸的头,盯着它不无忧虑的眼,叫它放心。
这天早读课上,平常朗诵课文跟狮子吼一样来劲的闻三变,安安静静,提不起一点精神。后来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公然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
那个离奇的“梦”又离奇地回来了。
场景还是无比清晰,情节与头一天无缝连接。
闻思修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他警觉地抬起上半身,小心翼翼把枪管从茅杆的缝隙间伸了出去。枪管立刻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传来牲口吃食的那种吧嗒声。他哑然失笑,扒开茅杆一看,原来是那头开山牛,啃得枪管涎水泗流。
它的脚边躺着他昨日跑丢的背囊。
闻思修喜出望外,从背包里找出装食物的塑料袋,取出一张荞麦饼,分了一半给开山牛。它闻都不闻,头伸到闻思修的口袋边直蹭。闻思修明白了,伸手掏出一块黄精,放在手心喂它吃。嚼完黄精,开山牛胃口大开,又吃了一张饼。
雨停了一会。天色依旧阴暗。
闻思修把茅草捆扎好,搭到牛背上,牵着它往迷雾山上走去。他在山脚找到一棵老梧桐,砍了一些长树枝,搭在树杈间,然后把茅草密密地铺在上头,做成一个避雨的棚子。刚搭完棚子,雨水又密密麻麻地砸落下来。这场雨又急又大,瞬间天昏地暗。
他靠在棚子下一根碗口粗的树枝上,开山牛则悠闲地站在他脚下的空地上,嘴里不住地嚼着什么。几只麻雀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晕头转向,叽叽喳喳地飞到棚子下头。他半闭着眼,专心等左左回来。
开山牛甩着尾巴,专注地瞪着那几只吵闹不休的山雀,似乎想竭力听懂它们在吵些什么。雨越下越急,瓢泼一般。草棚全然不顶用了,急骤的雨和时强时弱的阵风把茅草吹打得七零八落,雨水如灌,劈头盖脸地浇在闻思修身上;他端坐着,任由雨水如蚯蚓般在脸上、脖颈和后背各处蠕动;不多时,开山牛脚下就形成一个泥水坑,水越积越深,越溅越高,它却似乎受到头上那人的潜移默化,稳坐中军帐,对眼前天翻地覆的自然变化毫不在意,稳稳地站着。
拖着焰尾的一道黑影在密集雨流中剪开一条通道,疾驰而来,利箭般斜刺入茅棚,扎到闻思修对面的一根枝杈上。
左左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火鸦抖了抖毛,扑啦啦搅起一阵劲风,水花四溅,令那几只早吓得噤若寒蝉的山雀更是如临大敌,顾不得大雨瓢头,呼呼往别处飞去了。
左左盯着木人般的闻思修,昂头叫了两声。闻思修明白信已送到,摸出仅剩的两小块黄精朝前抛去,左左稍微伸了伸脖子,张嘴接住,和着雨水囫囵吞下。
连续飞行,左左也疲惫不堪了,见同伴再没有动静,就立在枝头闭目休息。
天地一片混沌,颜色尽失,方向莫辨……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全黑下来。
左左睁开眼,“呱——”地长叫一声。闻思修心领神会,知道伙伴休息停当,跳下树来,一头钻进雨幕。左左跟着飞了出去。开山牛见闻思修不辞而别,一脸茫然,终于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大雨滂沱。闻思修趟着满山的泥泞和急水,摸索上行,越过山顶,连滚带滑地下到南麓,穿过一片草地,上到小山岗。
左左飞在前头探路。
一路爬到岗巅,似乎没有任何发现。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茫然四顾。
山岗背面传来左左低微的鸣唤。有发现。闻思修顺着一条泥浆迸溅的水沟滑了下去。下方有隐隐的红光。他加快了俯冲速度。红光是一支粗壮的松木火把发出的。火把插在一座破敝的土屋外,噼啪烧着,滋滋地冒着烟。
点火的人,此刻可能正在某个角落等着他。
屋顶立着一团黑影,正是左左。它浑身落汤一般,但还是雄赳赳地立着,如一个站哨的老兵。土屋简陋得像是泥巴糊出来的,泥水从墙面直往下滚。两个开间,门紧闭着。闻思修盯着全无必要的两扇门,看了一会儿,用枪顶开右边那扇。屋里凌乱地摆着一个破柜子,一张散架的床,还有一只小板凳,并没有人;他又推开左边的门,屋里空荡荡的,墙上露出一个黑洞。
这个蹊跷的洞口,就像一个恶人奸笑时大张的嘴,明白无误地展示着“请君入瓮”的企图。
进必有患。
世人掂量的吉凶祸福,闻思修此刻好像已不再挂怀。此时,患——就是他的不二选择。通道不短,火把的余光点点消失,渐渐一片漆黑。灌满雨水的胶底鞋踩在土质地面上,吧唧吧唧地响,空洞得瘆人;起初,只听得见爸爸的脚步声,渐渐地,一个人的脚步声分化出几个人的,而后又继续分化,步子越来越杂沓,像是很多人在与他并肩同行;一忽儿,脚步声变成急奔猛跑,伴随着马嘶人喊、由远及近的喊杀和刀兵声;很快又化为鬼怪的阴笑、野兽的嚎叫、人被野兽撕咬、兽类互相撕咬的惨呼;接着山崩地裂、洪水席卷、大火蔓延……
婴儿和女人的哭号……
人世间能听到的一切惑乱人心的狂音乱调,哀声悲响,一股脑儿集齐在这方寸的通道里。
闻三变听得汗毛倒竖,但爸爸充耳不闻。
鬼哭狼嚎方息,面前矗起一座千疮百孔的荒山。焦枯的地面爬满蚱蜢,层层相叠,团团相拥,啃啮着衰草和土疙瘩。见到闻思修,蚂蚱呼啦啦飞上天,卷成一团绿云,迎面压将过来。
闻思修心如止水,默念起诀咒。
“超天出地,云从何聚;四象不安,风神出位……”
两团龙卷风呼啦冒出,拔地而起,朝着蚂蚱云席卷过去。巨大漏斗状的黑龙卷一左一右,如同两根吸管,吞纳着满天蚂蚱;山上的蚂蚱一浪一浪袭来,又一波一波送进龙卷风……最后,那两团不断膨胀的龙卷席天盖地,掠过山坡,将整座山岳吞噬殆尽……
幻象戛然而止。令人心神错乱的噪音也如宿雾见日,销声匿迹。
黑暗复临。
吧——嗒、吧——嗒、吧——嗒……
耳边响起空寂的滴水声。
听起来是真实的声响。像是一个溶洞。正侧耳辨听,洞内响起一阵翅翮扑扇的巨响。
哗——,哗——
响动就在耳际回旋,扰动的气流裹挟着阵阵刺鼻的腥气,夹杂着令人反胃的腐臭气。闻思修紧紧握着猎枪,弓着背,脚趾如钢钉般用力下弯,紧紧扣住冰冷的鞋底。扇翅声忽地止息下来,复归寂静。黑暗被骤然燃起的几只火把刺破。眼前豁然一片亮堂。
的确是一个溶洞。
洞顶的钟乳石嗒嗒滴着水;手臂粗的几支火把插在洞壁上;洞壁周围凿有六座石室,木门紧闭;洞中间凸起一块大石台,上面站着五个不人不鬼、非禽非兽的怪客。
闻三变在西游记、封神榜等画书上看过不知多少妖魔鬼怪,但它们青面獠牙的丑态,放在这几位面前,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只见爸爸站得稳稳当当,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不是怪诞的幻像。
面前这些怪物看起来,可不是前一天晚上的那些蒙面笨蛋可比的。
闻三变这时就站在爸爸身边。他大声喊,“爸爸快跑!”——他觉得,聪明人这时不需提醒,自己都会跑起来。可是,爸爸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是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快跑啊!”闻三变使劲摇着爸爸的手。
可此时的闻思修,既听不到儿子的呼喊,也没有丁点要跑的意思。火把映照着他湿漉漉的脸。他脸色铁青,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
“他们是怪物,不是人!‘是羊就得把腿练快!’”闻三变急中生智,想起爸爸在识字岭教的那句话——爸爸自己说的道理,他肯定会听的。
然而面对儿子锥心的规劝,闻思修还是无动于衷。他微微侧了一下头,好似朝闻三变看了一眼。
“爸爸?”闻三变看着爸爸的眼,一时忘了眼前的危险,失神地轻唤一声。
男孩见爸爸冲他笑了笑,随即又决绝地扭过头去。
溶洞穹顶下三丈余长的阔台上,巍然耸立着闻思修意画心描过的对手——是的,彼时他们还是潜伏在深渊里的水怪,没有显露真容。此刻,当他们在哔啵燃烧的火焰辉映下,在一座未名洞窟的刺骨寒气中,露出狰狞的头角,就连一位无所畏惧的猎人都悚然一惊。
不得不承认,就算世上最杰出的画师此时站在洞内,无论如何观察揣摩,也未必能将他们描摹得穷形尽相。
他们形如蚱蜢,身量庞大,穿着简陋的甲胄;通身闪着粼粼绿光;头形上窄下宽,额头凹窝里伸着两根铁线虫般的触须;歪斜的颜面布满沟状凹陷;没有鼻梁,鼻孔直接开口在脸面上;马蹄形的阔口,牙如蛆虫;眼窟里流出□□的液体;臂与腿朝后屈曲,臂上倒刺如锯齿……
他们的身体映照着洞壁的火焰,就像披着件滴滴沥沥的油衣,浑似刚从地狱火湖中爬上来。
中间执杖那位弓着腰,竹节般的手指摆弄着额须,喉咙如水沸似的嗬嗬有声。
看到闻思修,他启开流着不知是脓液还是黏涎的四方大嘴,朝身旁几位恭敬垂头的同伴咕哝着一种稀奇古怪的语言。尔后,朝闻思修的方向迈进两步,摆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派头,语调阴惨地说道:
“幸——会,幸——会,猎人!您总算来了,总算来了。”
那个家伙吃力地拖着调子说话,每个字都力求发音准确,但还是阴阳怪气的。
蚱蜢样的那位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空洞的眼睛定定地对着闻思修,似乎是在等他的回应。
闻三变这时好像在洞壁上方,正俯视着爸爸。
“我们素未谋面,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要等的人?”闻思修问,口气平静得好似在跟一个胡同里遇到的普通人对话。
石台上的怪物咧了咧嘴,似乎很高兴闻思修听懂了他的话。
“说人话真——”他跺了跺手杖,“费劲。”
“不过,为了向一位尊贵的猎人袒露心声,揭示世间残忍的真相,受多大的罪也值。”那家伙微微屈腿,“天地很大,人也不少,不过呢,能找到这儿,还能活着的,只可能有一个。您这一来,保全了多条性命,保全了猎人的名声,更为我的族人带来生机。乌鲁蒙里——!”
那家伙突仰起头颅,战栗着振臂高呼,像一棵风吹的死木。复归平静后,又侃侃而谈。
“看得出,您没想到会遇上我们这样的——呃,怪物。我们这副模样,只配得上这个称呼。可怜呐,皮霉得发绿,全身流脓。我们的族人,居然本分地活了一代又一代。他们忘了,两耳之间还有一盏灵台,忘了还可以抉择。想想就痛心!多少年了,他们守着叫故土的鬼地方,寸步不离,以为那是天地的全部。要是能看到你这双嫌恶的眼睛,他们说不定会醒悟过来,看清自身到底多么丑陋、一文不值!我贵为他们的王,没有一丝王的气概,没有一丁点可以吹嘘的威名。我不忍逼迫他们做违心之事。可惜啊可惜。哦,我啰嗦了,您别见怪。难得见到闻名的猎人,我多喊几句冤屈,只图得到怜悯,替我族人洗刷冤屈。”
“你有什么冤屈?与我何干?”闻思修不为所动。
“我,四哀蛄——一个卑微的名字——是南戎族的首领。年代久远,也许您并不知道,南戎族曾是山神泰一的使者,拥有寿及千岁的半神之躯,与巫族一道守护西界。对,那时的南戎与巫族,是山神的左膀右臂,享用着凡人难以企及的荣光,葆有跟神灵一般无二的体统。巫族卫护北方,南戎镇守南方,以离水为界。数千年间,两族亲睦,西界太平。虽偶有邪魅兴妖作怪,总能被我们扫除荡平。那个时期,我们的祖先称之为‘永靖时代’——是的,一个让人神往的时代。不过现在听来,是不是荒谬得很?这个世界,如何能存在永恒的东西,尤其是太平?永恒的都必然终结,永靖即招祸乱——这个名号本身就埋下了祸种。
说来可笑,世上最坚固的东西,往往竟被最脆弱的击毁——两族永固的联盟崩塌,居然只源于一条捕风捉影的消息。无足轻重的鸿毛击毁了险固的金汤,真是莫大的笑柄!
猎人啊,听我来讲讲这个故事吧。
那该是一年霜降过后,峻烈的北风越过离水,南戎风信者从风中捕获一个讯息:巫族向山神泰一提出请求,要扩大领地至离水南岸。这是一个可鄙的请求,南岸可是南戎族的世袭属地。
不得不说,我们的祖先是这世上最勇猛的战士,那时的南戎首领伏翰王更是不世出的领袖。得知这一消息,他说,那些鹿头怪物们抱朴守拙,淡然无为,本不配与南戎同享尊名,但居然还手握象征泰一威权的鹿符,占据着西界最丰美的土地;巫族贪婪无道,二虎不能同山,南戎族绝不委曲自小。伏翰王深明先机之贵,自立为山神唯一护法,率先向巫族宣战。
我南戎不愧为雷火之族,出师不到半年,就把百无一用的巫族逼入北境。伏翰王以为,山神认可了他的决定、地位,故而将幸运天平倒向他。这更坚定了先王的斗志,决意将巫族斩草除根。据说,一败涂地的巫族为自我保全,已准备交出鹿符,以免遭到灭顶一击。
可是,天意就像善变的天气,难以测度。就在大势已定时,天意反复,给了落败一方回光返照的机会。一群不知打哪里冒出的猎人加入战局,站到苟延残喘的巫族一边。他们是否得到山神授意,不得而知,但这群以龙甲自封的异乡人,以回天之力,扭转了乾坤。
猎人们运用神通,改节换气、移山为沼、遍布疑阵,为所欲为。巫族本是土鸡瓦犬,得他们之助后竟脱胎换骨,反客为主。
面对起死回生的对手,南戎勇士们初始还能抗衡,但天地翻覆,气势已失。之后大败如水,从北至南一路奔逃。先祖们躲进一块不毛之地,叫蚱牢山。
懦夫得到桂冠,勇者失却甲胄,这就是天道!败者是要雪上加霜的,南戎人受到山神诅咒,被剥夺半神之体,寿命与日俱减,如今只能活区区一个甲子。如果离开蚱牢山,死亡将来得更快。
荒山之上,恶水之边,我们苟且度日,终日以蚂蚱为食,面目也像极了那恶心的虫子!你们还在享受生命的盛夏,我们已经在严冬里挣扎,在悲恐里等待死神投下黑瘴。你看,我才三十五岁——你们所谓的壮年——已腰弯背驼,霉斑遍身,离踏足坟墓为时不远!
我们的祖先曾尝试再次获得长生,无功而返。因为惜命贪生,他们勇力丧尽,比人类还要怯懦,就算终日啜饮苦水,也半步不离那块诅咒之地;一匹烈马,一旦被套上牢笼,拴上羁轭,就记忆尽失,全然忘了自由驰骋是多么美妙。可悲啊,可悲!
代复一代,南戎的命运之杖传到我的手里。四哀蛄不是贪生之徒。加冕为王的那日——实际远在那之前——我就立誓要打破魔咒!为配得上这柄权杖,我甘愿以命换命——用我的性命换回族人应得的公正命运!
猎人啊,听到了吗?我,四哀蛄,要拿到鹿符,去巫族人的碧落海,找到长生水,为我族人改换命运!”
四哀蛄额上的触须曲折迂回,随情绪、语调波动起伏,像是有独立感触的生命物;鹄立在侧的四位蚱蜢人,虽缄口不言,但额须频摆,听到激愤处,会像人的身躯一样,痛苦扭曲。
闻思修没有遗漏掉一个字。衣上的水嗒嗒滴落,身上阵阵发冷。他如何也没料到竟会与被遗忘的南戎人不期而遇。
“四哀蛄,我今天来,不是听你谈命运的!”
南戎首领弓着身,轻咳了两声,叹气道:
“唉——对,我本不该啰嗦。说这么多,多累啊。可见到龙甲猎人的后裔,我忍不住就想起那些老皇历,要说一说曲直,扯一扯渊源。南戎族吹着悲风,熬着刑火,已经受了惩罚,宿怨总该有个头不是?如果上天没有容赦,也无宽免,我们就要亡族了。我是来向您求告的!闻家与巫族是盟友,您可以拿到鹿符,帮我们一把,不是吗?”
南戎之王哀求起来,像数九寒冬里流落街头的老丐,伸出发颤的手乞求施舍。但他并不了解一个简单的事实:就算他发自肺腑的屈尊俯就能打动一块石头,也打动不了一位龙甲猎人。
闻思修漠然摇头。
“四哀蛄,你讲的事年代久远,难免有错漏,我来补上。巫族与猎人联手将南戎人赶回离水南岸,不忍继续涂炭生灵,提出罢战。双方约定在离水岸边的天坠岭媾和。见面之日,伏翰王身藏隐形匕,趁巫族首领达吉签订合约之时,将其刺亡,枭首骇众。南戎伏兵四出,北渡离水,再掀战事。巫族仓促应战,节节后退。卷土重来的南戎人戾气更甚,大肆杀伐,所经之处,狼烟遍地,白骨累累。巫族无心恋战,退守神坛湾。猎人独木难支,不得已召唤藏于九天的离天火凤。火凤之力可毁天灭地,此雀到处,南戎人灰飞烟灭,好端端的丰饶大地,也都付之一炬,化为焦土。
鹿符之战绵延二十余年,经此一劫,巫族元气大伤,永退北境。西界根本动摇,怪乱横行。南戎族自迷于心,挑起祸乱,罪孽深重,才有此劫难。”
“哦,看来,这段典故您并不陌生。执迷不悟,罪孽深重——您是在教训我吗?据称龙甲猎人是神族后裔,闻家又是猎人的龙头。南戎与巫族没落,西界落到你们手里,你们成了世人的救主。照理说来,你们不该享用这世上最尊贵的礼遇、最无上的威名吗?可是,看看你今天的样子:满身泥泞,面如死灰。这是一个尊贵猎人该有的样子吗?是谁令你落魄至此,妻离子散?是谁让猎人遭受铁围山一劫?这难道是你们应得的报酬?难道你甘受此劫?醒醒吧!我们两族人的境遇不相上下!若是我们错了,遭到天谴,那么你们如今也受到同等的待遇,你们也错了!一个错误有权指责另一个吗?不,不,不!没有谁天生甘愿受苦,没有谁身陷牢笼不想解脱!我们都饱尝苦难,一个倒栽葱从九天落入地狱,我们该同病相怜,互相扶持。”
“四哀蛄,我与猎人境遇如何,幸运还是悲惨,都是我们应得的,无需你来鸣不平。我们各安其命,互不相干!”
“错了,猎人!上天赐予你罕有的神力,是要你善用它,而非像愚蠢的凡人那样无谓地浪费掉!您帮我们弄到鹿符,我归还您需要的,两全其美。”四哀蛄颤巍巍地伸出空空如也的一只手,手掌向上,似是托着至宝。
“我需要的——”闻思修喉头发紧,牙齿开始打战。“那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都说您是这世上最聪明的猎人,何必多问。”蚱蜢人拄着权杖,倨傲地转过身去。
“这么说,”闻思修喉咙发干,嘴唇止不住抖起来,“她……她在你们手里?”
蚱蜢人听出来猎人在竭力克制慌乱。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哦,您别误会,您的夫人可不是我们抓去的。您知道,我的族人本就时日不多,没人会冒险离开蚱牢山,损失宝贵的阳寿,也就不可能去抓您的妻子或者谁。不过,我受人委托,可以向您做出一个承诺——”
“什么?”
“让您与她团聚。”
“你归还我妻子,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除了鹿符。”
“可是,聪明人,除了鹿符,我不稀罕任何东西!”四哀蛄咬牙切齿地睁开眼。
“你不要打鹿符的主意!鹿符归巫族掌管,这是山神的意志,自古如此。我区区一介猎人,哪能决定神器的归属?四哀蛄,南戎人已身处苦海,莫要以抗争不公命运的名义,作非分之想,行僭越之事,只怕会招致更大祸患。”
“更大祸患?啊——哈哈哈,您这是在恫吓我吗?南戎族沦落成蚱蜢怪,朝不保夕,与虫豸无异。从极乐坠至深渊,还有比这更大的灾难?”
“你们伏法安顺,或可生生不息下去。如若令西界再蒙劫难,南戎族必受灭顶之灾,你,将成本族罪魁!”
“又来!看来您唬人真有一套。也难怪,为了自保,为了闻家的生生不息,您当了懦夫,抛掉一切责任,逃离西界。岩雀不懂高飞的山鹰,懦夫当然也理解不了我万死不辞的意志!”
“四哀蛄,你不要逞英雄!自古以来,天有其道,地有其法,违者当诛。一意孤行,必受天谴!”
“哦,是的,我祖先的遭遇已分毫不差地证明了。我此次正是背负天谴而来,就像背负十万大山,谁能理解此中苦楚?等你跌入彻底无望的地狱,感同身受之时,再来跟我谈天谴!”
四哀蛄猛一跺精石权杖,整个溶洞都颤了三颤,几根钟乳石掉落下来,噼里啪啦摔得粉碎。等转过身,他又恢复了谦卑的姿态,语气也温和下来。
“猎人啊,示弱是可悲的,毫无尊严,我们已示弱了千年之久。我胸中横着一杆秤,一头是和,一头是战,备受煎熬。我把砝码都放在了和的那头。无论依仗什么——侥幸、天意、忏悔,哪怕是施舍——我都不愿依仗暴力!我是来求和的,只求您伸出援手。我知道,您办得到,只需一伸手……”
“我不想多费唇舌。再说一遍,办不到!”
“太让人失望了,猎人!我了解你的力量,但你不一定了解我的!你再想一想,不急答复。”
“我们的力量都来自山神的赐予,不是你我天生固有,并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四哀蛄,把家人还给我,或许我可以用别的方式成全你。”
“别的方式?”蚱蜢人冷笑,“不要花言巧语。除了鹿符,没有别的方式!”
“那就别无选择了。”闻思修摇头苦笑。
“直言快语是好事,但话别说得太绝。做买卖,总该留些余地。”四哀蛄还是不死心,回首咕噜了一句,四个蚱蜢人刷拉打开翅翮,飞下石台。
闻思修反应更快,纵身跃到最近的石室前,举枪崩掉门锁,踹开门,室内空空如也。他一阵风似地打开所有石室,没有发现一个被囚者。追他的蚱蜢人只见火光闪烁的洞壁上,一条被速度拉长的黑影忽忽窜动,不可捉摸。
快影一闪,猎人抢到四哀蛄面前两臂远处,枪口指着蚱蜢人隆起如树瘤的额头。四哀蛄暗抽一口凉气。
“说,我妻子在哪儿?!”闻思修低吼道。
“听说您是百年一遇的猎人,难道就只有这点心胸?”蚱蜢人头往后缩,盯着枪管。“麻雀临死前都要蹬三蹬,何况南戎人?我们要亡族了,垂死挣扎。您就没一点怜悯,明明可以都不拉一把?退一万步说,您难道这么狠心,不要家人——”
砰——
扳机扣响,四哀蛄身后的洞壁碎石乱飞。
耳尖的左左听到隐隐的枪响,火速飞入洞内,落在洞口一块獠牙般的石笋上,紧盯石台——没有闻思修的指示,它不会轻举妄动。对于它来说,纪律高于一切判断,除非闻思修的生命受到威胁,它才会自行采取行动。
枪口冒着白烟。四哀蛄怔住了,枯井般的黑眼窟透着绝望,难以置信地看看枪,又看看猎人。他不死心。
“可惜,这杀器吓不倒我。我时日无多,你和你的妻子,幸运的话,还可以活个四五十年。杀了我,你们命也不保。这笔帐很好算,吃亏的是谁。”
“四哀蛄,这世上不贪生者,又何止你?不惧死,又算得了什么?不要拿万死不辞的鬼话抬高自己,魔王就算死上一万次,也不比一只蚊蝇高贵到哪里去!告诉你,如果我妻果真还在世上,而我不能救她,我愿一死了之!你的算盘打错了地方!”
“那你的儿——”蚱蜢人耸动脸面,小心拨开枪管,挑衅地把头前伸。
闻思修怒火中烧,腾地跃起,一转身,枪托重重敲在蚱蜢人颅脑上。四哀蛄趔趄倒地,权杖脱手,哐啷啷在石面擦出滋滋的火星。
“乔尔黑古特!”
四哀蛄捂住头颅,再也按捺不住愤懑,仰首嘶吼。四个侍卫应声扑了上来。
闻思修早有防备,前冲几步,蹬壁跃起,用枪托捶断洞顶的一根钟乳石,顺势一踢,石尖噗嗤扎入一个蚱蜢人的大腿。
四哀蛄爬起,从两腿护甲中抽出两根亮闪闪的钢鞭,纵身朝闻思修打过去,闻思修举枪便挡;左左奋翅疾飞,扑向四哀蛄;一个蚱蜢人从侧方甩出铁锁链,缠住左左的一条腿,火鸦旋即回身,从持链人面前飞过。一声惨叫,蚱蜢人捂面倒地。
闻思修的两臂被四哀蛄的额须死死缠住。一名手持钢刀的蚱蜢人从闻思修背后劈杀过来。左左飞得更快,黑影一闪,钢刀哐啷落地。火鸦快起来雷奔电掣,形同鬼魅。
闻思修双臂被缚,动弹不得,索性松开两手。奇怪的是,猎枪没有往下掉落,反而向上猛力撞去,振开钢鞭。尔后,枪口像是长了眼睛,自动对准了四哀蛄。
四哀蛄大惊,触须闪收,快步后退。闻思修箭步上前,轻展猿臂,拿枪又是一击,将四哀蛄撂倒。四哀蛄往后倒时,大嘴箕张,喷出一股带硫磺味的绿烟。趁闻思修掩面闪避,四哀蛄甩出一把灭火石,将四壁上的火把打灭。
黑暗中一哨呼啸,几声翅响后,重归寂静。
“左左。”闻思修喊道。火鸦绕着洞壁飞过,身后红光殷殷,将溶洞照亮。
闻思修四处一望,已不见蚱蜢人踪迹。洞顶有一个四尺见方的出口,蚱蜢人可能从那里逃出去了。闻思修返回通道,朝洞外跑去。
雨哗哗下着。
闻思修从屋里出来,正准备往山上去追,听到刺刺拉拉的撞击与摩擦声。他回头一看,土屋四周的大小石块像受了磁石的吸引,骨碌碌滚到一处,蚂蚁抱团似的块块堆叠起来。不多时,竟垒成一个三米多高的石人。
闻思修趟着泥泞往上爬。石人追上,举拳砸下,落地就是一个深坑,迅速被水灌满。闻思修一个远纵,跃上石人背后一棵枝叶茂盛的杨树。石人反身一拳,高木枝叶纷飞,一砸两段。
闻思修左躲右闪,上下腾挪。避了几个回合,忽地落进石人砸出的洼坑。水齐腰身,雨花四溅。猎人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竟自不动了。
闻思修闭了眼,息了神,魂安魄定。
坑里的积水煮沸一般咕咕冒泡,活物一般,蛇形藤绕着朝他身上攀附上去;下落的雨水也汇聚附体;顷刻工夫,头、颈、上身都包裹在了水团之中。
石人找到水坑边,一脚踩下。闻思修裹着水体一跃而出,一边躲避攻击,一边吸水纳雨。水体不断膨胀。人悬裹在漾而不散的水团中,像极一枚安静的果核。水团吹气似地膨胀,体量渐与石人旗鼓相当。闻思修四肢摊开,无知无识地随水摆荡。左左无声地绕着水墙飞行。石人徒劳地捶击悬浮于水中的闻思修,总是砸而不中。水体渐渐演化为人形。又躲过一击后,雨人终于挥出一拳,将万千微不足道的水滴力量聚于一点,奔流般砸向石人,将那块权当头颅的四方大石捶落在地。
无头石人正要两拳相击,另一只化绵柔为刚力的水拳已落下。喀啦啦数声响,随着躯干上的那块奠基之石坠落,石人终于坍塌,七零八落散成一堆乱石。
雨人也随之瀑散。闻思修稳稳落下,浑身淌水,弓身低头,许久未动。
操纵石人的四哀蛄站在不远处的楸树上,禁不住暗暗叫绝。他没想到龙甲术如此高深,闻思修瘦削的体内蕴藏着如此莫测的能量。蚱蜢人内心五味杂陈。他本想借石人消耗猎人的体能,待其力竭将其擒下。但此刻,他拿不准闻思修究竟还留有多少余力,并不敢贸然上前。
四哀蛄强打精神喊道:
“闻思修,我给你一个晚上考虑。这是最后的机会,千万不要放过!”说罢遁入茫茫雨夜。
闻思修没有追。太累了。他从四哀蛄的话里听出来一种特别的意味,但究竟是什么,也没去深究。左左等闻思修身子动了,忽的飞入右边屋子。
闻思修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绕过那堆乱石,走进屋里。
左左立在房梁上,雨水吧嗒吧嗒从羽毛上滴落。闻思修没有躺倒在那张散架的床上,拿起一张木凳,放到靠门的墙边,缓缓坐下,用最后一点力气取下枪。头跟后背贴着墙,闭目休息——这种姿势既可以缓解疲劳,又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警醒。
猎人脸青唇乌,湿答答的头发覆盖在额头、眼睛和脸颊上。混合着泥浆的污水渗入眼眶,刺痛着眼珠……他已虚脱得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抬一下手,况且,他的神经已疲累得麻木,生理上的感觉已是很迟钝了。
明天,决定命运的日子。
闻思修依着墙,头靠在看似冰冷、于他而言实则温暖的枪杆上,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这实在是一个漫长的、无底的睡眠。人在筋疲力尽之后的小睡,往往都会觉得睡了很久,仿佛时间拉长了,变慢了。就像一个人饿过了头,反而只需要一点点食物就能饱腹。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着——那是因为身体本身对寒冷的应激反应,他的大脑并感觉不到冷。
他就这么依着墙,靠着枪,打着冷战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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