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泰康第一个夫人去世的头七,因其产有一子而享有族中至高地位,小帅亲率族人到墓地为她安魂,希望她早生来世。
法事尚未收尾,便被留守族中的护卫一声长嘶打断。那是一位战斗经验十分丰富,以处事冷静著称的精卫,他满脸血污几乎是被两边士兵架着拖到泰康面前的,此人声泪俱下的描述了部族如何被吐蕃人劫掠,新收的麦子还没有来得及入仓就被对方洗劫一空,还抓走了几十名族人为他们运送抢去的物品。
年轻的小帅怒发冲冠,这些年他纥石烈泰康不去掳劫外族,他们就该烧高香,不想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即扔下咿咿呀呀唱个不了的巫师不管,率亲卫十人,追了上去。
吐蕃贼头心知劫掠的是一位混世魔王,虽然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消息一旦传了出去进了那位当世少年英雄的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好在那位夫人所葬之地离邑部较远,等他回到部落整兵来时,自己早就隐身于万千乌恒之中——贼头对着空气中看不见的敌人兀自笑了,笑的十分得意十分无奈。若非一场洪水让他的部族百姓颗粒无收,他是万万不会出此下策的。
贼首站在高坡上看着浩浩荡荡的运输队伍,皱起了眉头:身后是家人,身边是敌人,这些俘虏赶着马车,推着独轮,前进三步倒退一步,即便是马鞭高高扬起狠狠落下,也抽不出他们等待自己英雄小帅的心。就连那些牛羊也仿佛知道自己做了别人的俘虏,颠着屁股死硬的不肯向前。
贼首撮嘴为哨,蜿蜒蛇行的队伍立刻停了下来。“弃独轮,不肯向前的牛羊……以及俘虏,杀!”贼首深吸一口气,下了这个决心,仿佛剜了心口一块肉,沉声道:“加速前进!”
杀俘虏杀牛羊弃货物,这是劫掠者中前所未有的,但所有的贼们心里都清楚他们的头在怕什么——他们心中的惧怕并不比头少。
于是马鞭变成了刀剑,两个最不配合的俘虏立刻血流当场,倒在尘埃中,羊群像是受到了惊吓,四散奔逃,其余的俘虏在刀剑的威逼下不得不加快脚步,像是一群被驱策的畜生,毫无尊严的赶着自家辛苦收获的庄稼和苦心经营的牛羊混迹在仇敌之中,一个个如丧考妣。
可惜贼首的如意算盘打输了。
这位不按常规出牌的小帅并没有返回部落,而是就地挑了十名亲卫,以不可思议的神速追上了贼酋。
纥石烈泰康一马当先手中一柄大刀砍瓜切菜般,无数脑袋堕落尘埃,贼首远远望见这位犹如鬼神附体的部族首领,早已肝胆俱裂,心知离死不远,只好强打精神,提刀迎战。
泰康一刀横劈,贼首举刀招架,两兵相接,贼首哪里挡得住对方神力?咣当一声,手中大刀应声飞出,双手虎口挣裂,坐下黑马吃不住这一刀之力,嘶鸣一声,侧甩在地。
小帅缰绳一勒,马原地打了个响鼻停在贼首身旁,一柄钢刀架在贼首脖颈。
这是一张随便放在乌恒族任何地方都能够悄无声息隐身的脸,是在乌恒族大人的府邸见过无数次的熟脸——同为乌恒邑部小帅的赫平野。
少年小帅冷冷的俯视着这位同样被自己部族视为神灵的首领,缓缓的抽出了腰间悬挂的弯刀。
赫平野一抬头触碰到少年首领的目光,整个人仿佛被火烫着了,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从那冰冷的眼睛里看见了凌然杀意,冷汗立刻从后脊梁爬上额头。他挺了挺后背试图站起身来,格吧作响的腿骨像劈叉的干枝丫戳的他心尖都丝丝冒汗,只好重新坐在地上将脊梁挺直了,长叹一声道:“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但凭大人处置。”
几十个或上百个邑落组成的部族首领称之为大人,是各邑落小帅的顶头上司,赫平野假借蛮族名义洗劫乌恒部族,是为不义,即便送到了大人那里,也难逃一死,但首领之死可换取本部族百姓的平安,这是赫平野此时唯一想做的。
纥石烈泰康不尊法度是出了名的!
少年人性干而烈,抬头望了望尘埃里横七竖八的死尸,又看了一眼眼前蕃子打扮的赫平野,手中的弯刀缓缓举起……
就在赫平野假扮蕃人洗劫同胞的同时,真正的幡子乘机灭了他的部族,族中大部分男子和小孩被杀死,剩下的连同女人和牛羊一起被抓去当了奴隶。
“那天我正好是‘是因’剑出炉之日,我一直守在剑炉,侥幸躲过一劫”二夫人大约是说的太多了,额头上的汗珠落在长而密的睫毛上,像一滴露珠拽着长睫荡秋千。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将小帅从自己的年少轻狂里拉了回来。铸剑师钟磐拨开人群撞了进来,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子仿佛要随着快要流干的血液灰飞烟灭,被火炙烤成古铜色的脸上一片青黑,那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御香面前,把脸深深的埋在两只铁钳似的手里,一声痛吼听的人肝肠寸断,在场的无不动容。
御香握住小帅的手握的更紧,惨然一笑道:“他不是我哥哥……”
小帅背对着铸剑师,微微的点了点头,心道:“我知道。”
他不知道御香是赫平野的女儿,但一个男人,无论他再怎样粗枝大叶也不会感觉不到铸剑师看二夫人的眼神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目光——更何况这位小帅还是个心思细腻的情种。
‘是因’出炉,铸剑师钟磐双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那柄削铁如泥的神兵献给了她最心爱的姑娘,虽然他是奴她是主,但并不能阻挡他的心像烈火一样为眼前的姑娘燃烧。
然而一切就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姑娘成了家破人亡的孤女,好在还有一个愿意性命相托的钟磐。
“我一直以为只要在你身边,总有机会杀了你。”御香轻轻的闭了闭眼睛,腹部的长剑随着她若有若无的气息微微颤动,像一条嗜血成性的毒蛇,每动一下,就有殷红的血顺着创口渗出来。
没有想到的是,我会爱上你。
新婚之夜,打定主意要手刃仇人的姑娘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纥石烈泰康无疑是英俊的,并且看上去温润如玉,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神鬼附体,然而他俊朗的外表下又隐隐的掩藏着厉色,叫人无端惊惧。
当时新郎带着三分醉意,一双微陷的眼睛幽深似海,眼角一点红晕为他凭添了几点风流。他用一只温热的手托起新娘的下巴,含着酒气的呼吸瘙的姑娘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差点鬼使神差的迎上去,突然窗外一声咳嗽,仿佛濒死的痨病鬼,几乎要把整个肺叶咳出口腔的凌厉,御香猛地惊醒,条件反射的踢出一脚,纥石烈泰康毫无防备一个屁股蹲跌倒在地,他默默的看了看这位新夫人,站起来整了整衣冠,走了。
从此二夫人便成了一个摆设。
有些距离是隔世也能相爱,就好比纥石烈泰康和波斯姑娘花含烟;
有些距离是即便每日碰面,也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就好比御香与纥石烈泰康。
二夫人每日乔装打扮,明里或暗里向丈夫狂送爱波,这位小帅却像石头雕刻的,狂风也别想在他心上刮起一丝涟漪,仿佛新婚之夜里那一点放浪的风流与他丝毫没有关系。二夫人在日复一日的期盼里看着他领回来一位波斯女人。
一个男人可以同愿意与她上床的女人上床,甚至生孩子,小帅是男人,当然不能免俗——就像大夫人,在族中长老的主持下嫁给了他,于是和所有的夫妻一样,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死了,他也和所有的丈夫一样超度她祭奠她,然而仅此而已。
如果御香愿意,他们原本也会这样生活下去。
可惜,这个女人肩负着国仇家恨。
波斯女人有一个长长的很难念的名字,纥石烈泰康从见到她的那天起仿佛每时每刻都有三分醉意,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风流首领,读书颇为用功的小帅为她的新夫人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花含烟,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位姑娘花容月貌,朱唇微启处含着一口人间烟火。
再深的国仇家恨在女人那颗善变的心里也抵不过爱情的狂风骤雨。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二夫人那与日俱增的爱意像熊熊烈火烧的她形销骨立,见着含烟爱有多深便恨有多深。
铸剑师钟磐那一身筋骨是火锻造的,他那颗如磐石般坚韧的心比金石之器还要忠贞。然而他那颗心却比烈火还要热烈——最深处始终只藏着一个御香。他把守护她作为一生的志向和责任,从来不置喙她的任何决定。哪怕他让他杀光天下人或救助天下人他都会不问缘由的立即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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