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父子再见时‘父亲’二字对那孩子就只是一个名词而已,他也只是普通的香客,站在盘旋曲折的栈道下面回望,那少年身着黑色海清,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与看着普通的香客没什么两样,逆光之处,他看不清那孩子脸上的表情,却莫名感到森冷,从此之后他再没有亲上龙兴寺,没有再见过那孩子。
戒嗔大师几封书信传回来,罗旭接回的人已经是一位疏阔男子,带着点青灯古佛熏染的凡尘之外,又有些青山碧水滋养出来的仙风清冽,仿佛这世间一切的恩恩怨怨全在他的尘世之外,人情世故练达的西北武林盟主也看不透自己这亲生的儿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既不亲近这个父亲,又不刻意疏远,甚至能够毫无怨言的听他的话帮他做事,入世与出世都做的那么滴水不漏。
今天他这样失态的怒不可遏打上门来,南宫昱反而有些窃喜:他这是把武林盟当做自己的家,把他南宫昱当父亲,把自己当成武林盟不可置喙的少主,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撒娇发怒。
南宫昱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脊背,暮云本能的避开。
南宫昱扑了个空,双手停在空中,有些许尴尬,但他并不介意,微微一笑装作不知翁。
暮云对于父亲的印象始终停留在许多年前龙兴寺那盘旋曲折的栈道之上:他站在栈道的最高处,透过蜿蜒曲折的山道看着“父亲”那高大修长的身影在千级台阶上走成一个黑点,走出了他一生可望不可及的念想,他与“父亲”这个词之间的距离从此便隔着九曲湾转的几千级台阶,即使面对面心中也是难以企及父子之间本该有的亲密无间——毕竟一个孩子从童年到骨肉长成的少年这过程中本该拥有的亲情他南宫昱未曾给予分毫。
但他对别人几乎达到佛系的克制在南宫昱这里却变得极为脆弱,这样一通发泄,南宫昱不单没有分毫的责备,反而十分纵容的答应他不再为难绝尘姐妹,武林盟主在儿子面前姿态放的很低,一副愿意成全他的慈父形象。
南宫昱转头吩咐左护法:“马上摆宴,为公子洗尘。”
人,大都是有共性的,年轻的时候可能觉得子女是累赘,为名为利都可以忽略他们,一旦人到中年就会发现这世上若说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也就是儿女,南宫昱也是人,他也不例外。哪怕他这个儿子连正眼也不愿意瞧他,只要看见他,心情还是格外得好。
区区一个小女子算得了什么呢,难道她还能跟武林盟主的继承人相提并论?无论他怎样胡闹,都改变不了是他南宫昱儿子的事实。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他随时可以理直气壮的向天下人宣布,这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就是他南宫昱的儿子。
他将儿子安置在离自己比较远的一处小楼里,派了七八个丫头,六七个小厮去侍奉他,同时也可以随时提点他在总坛中需要注意的地方。有些事他并不愿意让暮云有过多的参与,他希望他南宫昱的儿子将来不必因父辈曾经的仰人鼻息而受制于人,屁股不得不与安佑宅之徒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真乃奇耻大辱。
慕云对父亲半真半假的应允还是心有芥蒂,可是对住处确是十分满意。不大的小木楼,被包围于一座人造湖与假山之中,不远处的一片花田园,鲜花怒放,池中五颜六色的鱼成群结队,颇有些小桥流水的江南韵味。
不管怎么说他对自己是真的十分用心。
那几个丫头、男仆也都大方得体,颇守规矩。慕云闲来无事便在练剑厅中练练剑,或是独自一人坐在池边观鱼,想想心事,日子倒也过得十分闲适。
只是每每想起绝尘,心中便隐隐作痛。
这天他正在练武厅练剑,忽然斜刺里一粒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打中他手上麻筋,一股奇痒酸麻刹那间游遍全身,长剑脱手而去。慕云大吃一惊,自己在龙兴寺十几年的功力,虽不是顶尖高手,怎么也能算个江湖一流,怎知竟被一粒石子击落手中长剑?
此剑乃是他与绝尘一同打造的,对他有着特殊意义,慕云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当下不急多想,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潜入湖底去寻它。
幸好摸了半天总算找到了。
他一招“飞龙出海”,从水底直窜而上,手中剑护住头部,但却不见有人攻击。正自诧异,见桥上站着一人,正是父亲南宫昱,微笑地看着他。
慕云见是父亲,怒气稍消,上前施礼。南宫昱看着那落汤鸡, “这柄剑看来对你十分重要?”
慕云道:“何以见得?”
“第一,你舞剑时,望着长剑神情恍惚;第二,长剑脱手时,你不立刻对敌却下水拾剑,连命都不顾,可见此剑与你是重于性命。”
慕云佩服父亲的睿智,可是“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父子之间的关系还未到倾诉衷肠的地步。
慕云笑笑,便与父亲向小楼走去。
慕云换了一身干衣,丫头小红已沏好了茶。
父子落座。南宫昱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道:“为父身为武林盟主,却未曾教给你什么,我看你武功根基不错,在西北武林中也算鲜有敌手。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本书是我南宫家数百年武学精华,望你勤加研习。”
慕云翻开一看,上书“南宫四十六绝技”。书中图文并茂,将南宫家历代祖先所创武术细细记录,其字体与纸张新旧不同,可见此书历不同之时,当是各祖辈所亲书,也堪称是南宫家家传绝学。
慕云双眼有些湿润,那横亘在父子之间的几千级台阶似乎在缩短。
南宫昱看出儿子平静的面皮下波涛汹涌的情感波动,他站起身来拍拍他肩头道:“可惜我南宫家创派武功绝学《绝尘三剑》已失传,那才是我南宫世家武学之精髓所在。”
慕云听到“绝尘三剑”四个字,心中一廪:“这不是与绝尘的名字不谋而合吗?难道是巧合?”
南宫昱佯作不知,盯着儿子有些失措的脸: “怎么,难道你听说过‘绝尘三剑’?”
慕云调整一下呼吸,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态,笑道:“不,只是觉得这名字取得有趣。”
南宫昱点头道:“这原本是你曾祖父的父亲与他弟弟及妹妹所创的一套剑法,此剑法虽是一剑阵,但却可以由三人分别演练,练成以后各成一派。绝尘三剑剑法奇谲,他们兄妹三人不仅分别成为了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三人联手组成剑阵,更是天下无敌。当年先祖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闯下了南宫世家显赫名声。然而,自从三祖仙逝之后,却是再也无人练成此功。即使有一两人稍有所成,一时间也绝找不到三个人来——这个要求甚高,既要悟性奇高,还要彼此之间心意相通。所以自此之后,南宫家的传人只是从中吸取一些武功要旨,再进行演化,就这样也是受用无穷。可是到了你祖父这儿,这本剑谱却不翼而飞。你祖父始终怀疑是内贼所为,因为“绝尘三剑”之所在只有极个别人知道,江湖中人早就将之忘却了。”
‘绝尘三剑’从此成了江湖绝响,想来偷盗之人也绝不知道此剑谱之秘密,即便知道又如何在机缘巧合下找到悟性奇高又心意相通的三个人呢?这概率实在微乎其微。
慕云沉默不语,脑子里一片混乱。绝尘、绝仇、绝情她们正是三人,而这三人各自剑法奇谲,至于心意相通,那自不必说了。
难道是巧合吗?那也实在巧的离谱了!可是她们都还年轻,剑谱丢失之时,她们也不过才四五岁,无论如何也跟她们扯不上关系。至于……不过这三人之师承慕云却从未听她们提及,只不过她们始终在找一个叫“云中仙”的仇人。还有,绝尘仿佛对父亲的手下十分反感,而且这次与她产生误会也是因为父亲的左护法双鞭罗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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