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嬷嬷的眼神,像是腊月里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却寒气逼人。
她从业二十余年,见过太多为了活命而耍小聪明的奴才,也亲手送走了无数个自作聪明的倒霉鬼。在她看来,眼前这个弱不禁风、敢于在她面前讨价还价的罪奴,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看来,昨儿的板子,还是打得太轻了。”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来人,把这个不知尊卑的东西,拖……”
“嬷嬷!”
沈舒意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死亡的威胁面前,那点可怜的谦卑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对方的眼睛,苍白的脸上,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奴婢不敢求饶,也并非信口开河!”她的语速极快,却吐字清晰,像是在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王府的柴薪,皆是晒足了三月的上好松木。入灶前,却都堆在潮湿的墙角,湿气侵体,烧起来自然烟大事小,费时费力。此其一。”
“各院的炉灶,风口过大,烟囱却过窄,进的气多,出的烟堵,好好的火,全被一口气憋死了。此其二。”
“木柴堆叠,实压实,不留空隙,风过不去,火上不来,看似一堆,实则只燃了表皮。此其三。”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些都是她昨夜清醒后,从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和自己的观察中,拼凑出的结论。
整个柴房,鸦雀无声。
管事嬷嬷眼中的轻蔑,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她不懂什么风口、烟囱,但沈舒意口中的“柴薪受潮”、“堆叠不当”,却是她平日里也曾抱怨过的事情。这些话,不像是一个普通丫鬟能说出来的,倒像是个经验老到的采办管事。
一个罪奴,竟有这般见识?
管事嬷嬷沉默了。她心中那杆名为“利益”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摆。如果这丫头说的是真的,那每日节省三成的柴火……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份功劳若是报上去,年底的考评,自己定能压过府里那几个老对头。可若是假的……
“好。”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她眼神一厉:“陈牙人一到,你若还弄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是挨板子那么简单了。我会亲手拔了你的舌头,再把你扔进猪圈里去!”
这番话,狠毒至极,让旁听的女孩们都吓白了脸。沈舒意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
与此同时,靖王府东侧,一处临湖而建的暖阁中。
身着月白常服的赵玦,正临窗而坐。他面前的紫檀木案上,铺着上好的澄心堂纸,一方古朴的端砚里,墨香四溢。
墨尘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将方才柴房里发生的一切,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赵玦执笔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清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真正的、深思的表情。
他感兴趣的,不是什么省柴的法子。而是那个女孩的思维方式——在绝境中,她没有哭闹求饶,而是迅速地观察、分析,并找到了一个能与掌权者进行利益交换的、最精准的切入点。
这不是小聪明,这是一种冷静到可怕的、结构化的头脑。
“继续看着。”他淡淡地吩咐道,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兴味。
……
后厨院子的一角,管事张嬷嬷命人临时搭起一个炉灶。沈舒意被两个粗壮的仆妇架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带到了这里。
“开始吧。”张嬷嬷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她。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下人,对着沈舒意指指点点,满脸都是等着看好戏的嘲讽。
沈舒意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指挥着仆妇,将几块破损的砖石,在炉灶内部,按照特定的角度,重新垒砌出一个简易的、内缩的通道。又让她们用湿泥,将多余的缝隙糊上。
“柴火不可平铺,需得井字形交错堆叠,底层架空,方能使空气流通。”她声音虚弱,但条理清晰。
一切准备就绪。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火石被打亮,引燃了干草。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火苗,不像往常一样冒着浓烟、半死不活,而是在那经过改造的炉膛里,“呼”地一下窜起老高,火光呈纯净的亮红色,几乎看不到一丝黑烟。架在灶上的那壶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壶嘴便“咕嘟咕嘟”地冒出了白色的蒸汽。
整个院子,一片哗然。
“这……这火怎么这么旺?”
“烟呢?往日里烧火,熏得人眼都睁不开,今儿个竟没什么烟!”
张嬷嬷的脸色,更是精彩至极。她从震惊,到疑惑,再到眼神中迸发出一种难以抑制的贪婪与狂喜。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一个天大的功劳,一个能让她在王府里地位再上一层楼的绝佳机会!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嬷嬷,陈牙人……陈牙人已经在前院候着了!”
张嬷嬷的心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看向沈舒意。那个女孩此刻正无力地靠在墙角,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但那双眼睛,却隔着人群,平静地望着她。
那眼神仿佛在说:嬷嬷,现在,轮到您选择了。
是选择将这个“会下金蛋的鸡”卖掉,换取几个不值钱的铜板?还是将她留下,独享这份天大的功劳?
这道选择题,对张嬷嬷而言,一点也不难。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瞬间堆起了笑,对着那小丫鬟说道:“去回了陈牙人,就说今日登记的名册有误,让他明日再来。”
说罢,她便快步走到沈舒意面前,但脸上的和蔼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又恢复了那副严厉刻板的模样。她要让这个丫头明白,谁才是主子。
“算你还有几分用处。”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舒意,“不过,别以为耍这点小聪明,就能一步登天。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缺的是懂规矩的听话人。”
她顿了顿,冷声道:“从今天起,你不用回柴房了。我院里缺一个三等洒扫丫鬟,你就去那里当差。记住,你的这条命,是我给的。我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安分点,明白吗?”
沈舒意深深地垂下头,遮住了眼中的疲惫与狂喜。
“……是,奴婢明白。”
这一天,上京的风雪,似乎都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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