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大厨房,与张嬷嬷那肃静的外院,恍如两个世界。
人未到,声先至。
那是一种混杂着烈火烹油的“滋啦”声、大厨们中气十足的呼喝声、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声,以及无数下人奔走忙碌的脚步声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喧嚣。
沈舒意刚踏入那高高的门槛,一股混着浓郁肉香、辛辣料味和灼热炭火气的浪潮,便扑面而来,让她几乎有些站不稳。
这里,是整座王府的腹心之地。占地广阔,光是炉灶,便有十余个之多,每一个都大如石磨,此刻正火力全开,熊熊的火焰舔舐着锅底,蒸腾的热气将整个空间都熏得如同仙境,只不过这仙境里,飘的不是仙气,而是能引得人垂涎三尺的香气。
她手持张嬷嬷给的腰牌,找到了大厨房的总管——一个胖得像弥勒佛、姓刘的管事。
刘管事捏着那块木牌,眯着小眼睛将沈舒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张嬷嬷派来的人。行吧,既然是嬷嬷的意思,那柴房那块儿,就交给你了。”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油滑,“只是那儿的活计,向来由王大叔他们几个负责,他们听不听你一个黄毛丫头的,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转身又投入到指挥烹饪的大业中去。
沈舒意躬身行了一礼,默不作声地走向了厨房最里侧,那烟熏火燎的柴房区域。
她要找的王大叔,是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干瘦、满脸褶子、正被一个冒着浓烟的炉灶呛得直咳嗽的老头儿。他脾气显然不好,见沈舒意走来,只横眉竖眼地喝道:“去去去,小丫头片子别在这儿碍事!”
沈舒意没有争辩,只是将腰牌递了过去。
王大叔看清腰牌后,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满地嘟囔道:“张嬷嬷的手,倒是伸得越来越长了。一个丫头,懂什么烧火?”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敢公然违抗,只当沈舒意是空气,自顾自地继续与那炉灶作对。
沈舒意也不急,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
她看王大叔如何费力地将一大捆未经整理的柴火,一股脑地塞进灶膛;看那火焰如何因为缺氧而冒出滚滚浓烟;看那烟雾又如何因为烟囱设计不当而倒灌回屋里。
她在心里,将这套流程的每一个错误,都默默记下,仿佛在解一道烂熟于心的工程题。
半个时辰后,王大叔被呛得眼泪直流,累得满头大汗,灶膛里的火,却依旧半死不活。
沈舒意这才缓缓走上前,用一种平稳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王大叔,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张嬷嬷的牌子。您让我试一座灶,只需半个时辰。若是不成,我立刻就走,绝不给您添乱。若是成了,您和其他几位师傅的活计,也能轻松几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的话,不卑不亢,句句都打在了一个老油条最在乎的“实际利益”上。
王大叔喘着粗气,狐疑地看了她半晌,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行!就那座废了三天的灶,你要是能让它生出火来,以后这柴房,你说了算!”
他指的是角落里最破旧的一座炉灶,也是挑战难度最大的一个。
这正中沈舒意下怀。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成了这方寸之地的女王。她指挥着王大叔,搬砖、和泥、改造炉膛结构;她亲手将一捆柴火,全部解开,将干湿、粗细,分门别类,再以“井”字形,错落有致地架在灶膛之中。
王大叔从一开始的不屑,到中途的惊奇,再到最后的目瞪口呆,脸上的表情,比大厨房里的菜色还要丰富。
当那座被所有人判定为“废物”的炉灶,第一次“呼”地一声,燃起了干净而旺盛的火焰时,王大叔看着沈舒意的眼神,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手艺人,对更高明技术的、最纯粹的敬佩。
“丫头……不,沈姑娘。”他第一次改了称呼,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恭敬,“你这手活,绝了!大叔我烧了三十年火,白烧了!”
沈舒意微微一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知道,她在这里,站稳了。
就在这时,两个身着二等丫鬟服饰的女子,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过来,神态颇为倨傲。
“刘管事,二公子的药膳,可好了?”其中一人扬声问道。
刘管事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好了好了,早就备着了,姑娘请稍等。”
沈舒意的心,猛地一动,下意识地侧身躲进了柴堆的阴影里。
只听那两个丫鬟一边等着,一边旁若无人地闲聊起来。
“唉,二公子的身子,真是……入冬以来,这咳嗽就没断过。王爷又从宫里请了御医来,我看也没什么用。”
“可不是嘛,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性子也古怪,不喜见人,整日就待在自己那个暖阁里。要不是世子爷时常护着,就他这体格,在这王府里,还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小声点!让人听了去,仔细你的舌头!”
……
丫鬟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沈舒意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位二公子——赵玦——如此具体、如此私人的信息。
体弱多病,久治不愈。
性情孤僻,不喜见人。
依赖兄长,处境微妙。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脑中,迅速地组合、分析,勾勒出一个更加立体、也更加复杂的形象。
一个完美的、可以让她施展抱负的、理想的“合作伙伴”的形象。
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勃勃野心的笑容。
找到了。
她的路,该从哪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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