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邺国三皇子顾沕,如今已经十五岁了。他眉如春山远黛,眼似秋波轻漾,胜若海棠醉日。
但这日他神色怆然,脸有泪痕。身着一身白孝,体态纤细。外人如果细看,会发现他的眉尾有一条不长的疤痕。
他今日带了一队人马出来,是为了迎接他的姐姐,顾以桃公主的尸体回家的。
队伍行至闹事,他听到路边围观百姓闲聊:
“听说了吗,西昌国的老皇帝,死于非命,堂堂一代帝王,可叹!”
“好像是那个季抉太子趁着上次老皇帝带老二老三来这给咱们以桃公主相亲的时候,为了一个大臣的女儿,杀了那个大臣的全家。”
“没全死吧?那个姑娘逃出去了。后来听说太子一直在找她,也不知道找到没有。”
“是不是‘绝世三姝’之一的那个叫……”
“荆妳。”
“对,就因为这个,太子被老皇帝狠狠地罚了,所以儿子才把老子杀了。”
“真是孽障。这个太子从小就乖戾异常,脾气暴躁,而且听说这个太子不禁杀了老子,好像还要对老三下手。”
“那个季遇么?人啊,有时候真的不能过于优秀。他在军营历练的几年太得军心,太子能不忌惮么。三皇子也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你说他怎么就不杀了那个季家老二呢。”
“哼,那个王八蛋!整日里荒淫无度,对他皇位又没有威胁,咱们当初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可惜了咱们以桃公主,被他欺凌至死。当年挑驸马,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个人,真是老天无眼。他妈的。”
“如今咱们两国决裂,只怕不日会打仗呢。”
“不一定打得起来。咱们先皇意外去世之后,新皇治国更是养民重农,发展生产,我看陛下很可能会忍辱求安。”
“以桃公主是咱们全国的公主,是咱们心尖上的人,更是陛下的嫡亲妹妹,可不比那个庶出的三皇子。陛下怎能让以桃公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别说了,小心祸从口出。陛下自然是最疼爱以桃公主,以桃公主出嫁的时候,陛下高兴的什么似的,但是陛下也是咱们的陛下,一旦真打起来,你和我还能在这瞎扯么?不上前线也得去后方预备着吧?”
“唉。可怜以桃公主啊。以桃公主……”
百姓们瞧这支队伍都戴着白孝,都知道是去迎接以桃公主的,渐渐的都聚集到街道上来,纷纷哀戚嚷着顾以桃的名字。
“以桃公主可怜啊!”
“我们的以桃那就是咱们南邺的菩萨,涝灾的时候她还出来发粮,我们一家都是她救的。”
“以桃公主一直都是我的梦中情人,真没想到那个季珺看着人模狗样,却是狼心狗肺啊。”
“以桃公主……”
“以桃公主……”
顾沕噙着泪骑在马上目视前方,心痛的连五个手指都抽搐起来,身后的将士都一脸怒容愤恨,队伍在百姓的激愤中肃然出城。
城外,有一队西昌国送灵人马扶着棺木在烈日炎阳中等候,灌木上搭建了个简易凉棚用以防晒。见顾沕出来,为首的中年官员向顾沕行了礼,叫道:“三殿下。”
顾沕瞧这人是郁潋潋的父亲郁大人,是西昌国的重臣,曾经深得先皇信重,他给姐姐送亲时曾见过。
一幕幕往事袭上心头。
一年多前,西昌国国王带着二皇子季珺和三皇子季遇来南邺提亲,自己和顾以桃,季珺和季遇曾一起游湖。他想起了在湖心岛上,季珺是如何诱惑姐姐的芳心,也想起了季遇和他一起钓鱼,由于他吹了牛说自己功夫好,被季遇偷袭后两人摔入水中。挣扎中,季遇才知道他是……
接亲那天,温文尔雅的谦谦姐夫季珺,背姐姐上花轿的时候,却忽然不小心把姐姐摔在地上,他就感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那个时候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
他送姐姐到西昌国,看到姐姐在那个陌生的国度美丽又幸福,却又替她感到孤独。在南昌国逗留的几日里,季遇还曾把自己的马“乌云”借给他骑,说要带他去看沙漠,那个姐夫诱惑姐姐时提到的地方。
可惜后来他骑着“乌云”时,却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姑娘,也因此没有去成沙漠。那个姑娘就是眼前这位大人的女儿,郁潋潋。
但现在,顾以桃死了。
小时候最疼他的姐姐,是他曾希望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顾沕忍回眼中的泪,走上前去对郁大人冷声道:“郁大人,不知我的姐姐是为何而死?”
郁大人有些不知所措,老脸满是愧色,良久答道:“三殿下,是我们二皇子对不起以桃公主。以桃嫁过去后,也是有一段幸福的时光。可是……二皇子后来又喜欢了别的女子。实在是我们西昌国对不住以桃公主。以桃公主可能受不了,几个月就抑郁而终了。如今我们先皇新丧,新皇也觉得愧对南邺国,所以他收到了南邺国君的书信,就答应了送二皇子妃的遗体回来了。我们新皇说,这件事是个意外,希望不要影响我们两个国家的联盟。”
“郁大人,您觉得可能么?”顾沕闭了闭眼。
“这……三殿下,还望您给美言几句,这真的是一个意外啊。”
“意外?我听说我姐姐不止一次往南邺带过口信,诉说委屈,可是为什么我们一次都没有收到?如果是意外,为什么季珺有了别的女人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我姐姐生病了,我们不知道,直到我姐姐死了,说不了话了,我们才知道?你确定这是意外,而不是谋杀么?”
“三殿下,个中详情,老夫也不甚清楚……”郁大人抬起袖子,颤颤巍巍地擦了擦汗。
“郁大人,我不为难于你。至于结盟的事,恐怕还要看我皇兄的想法。”
“是。还有一件事,三殿下,潋潋让我向你问好。”
顾沕脸色松了松:“她还好吗?我当初骑马还撞伤了她。”
“她早已经大好了,只是她已经是皇后了。”郁大人似有惆怅。
“哼,郁大人站队还挺快的。这么快就卖女儿了。”
郁大人上前几步,低声道:
“圣旨如此,我和潋潋都没有办法。我一直知道潋潋喜欢的其实是……,不过如今他也自身难保了。”
顾沕没有说话。
“三殿下,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们么?”
“不必了,郁大人。”顾沕接着道:“谢谢你送我姐姐回家。以后我们两国的关系恐怕会有变化,我就不请您进城坐坐了,您一路慢行。”顾沕说完跳下马来,走向顾以桃的灌木,轻轻抚摸。
“谢三殿下。”郁大人摇摇头,叹着气,带着队伍走了。
顾沕将顾以桃的灌木带到皇陵,让仵作验尸。
仵作报告说:“禀三殿下,以桃公主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倒是看不出什么,应不是中毒;另骨体完好,看不出曾经是否受过伤。这是验尸格目。”说着递出一张写了寥寥数语的纸。
顾沕伸手接过,扫了一眼道:“你下去吧。”
仵作退下。
顾沕终于忍不住趴在顾以桃的棺材上失声痛苦。
她想起小的时候,父亲母亲和兄长总是会忙着自己的事情,平时还是顾以桃带他最多。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在院子里和姐姐捉迷藏,姐姐藏得太好了,自己怎么也找不到,急得想哭。这时候躲在亭子帐后面的姐姐就故意把帐子弄出点声音来,顾沕听到后赶快跑到帘子旁边叫道:
“姐姐,你在吗?”
姐姐这个时候就会掀开帘子突然出现,说:“姐姐在呀,姐姐等你好久啦!”
小人张开胳膊,甜甜地叫:“姐姐抱。”
顾以桃的手里变出了一块糖果,笑道:“阿沕的字可写完了吗?”
“还,还没有呢。”
“要写完哦,写完了姐姐才给你糖果。”
小人撅起了嘴,见姐姐没有商量的余地,便乖乖进去写字了。
直到顾沕七八岁的时候,姐姐变得严厉了一些。
因为顾沕实在是太淘气了,破坏力极强。他到哪里,那里就会是一团乱。他会把父亲精心栽种的药材不小心拔出来,或者把母亲刺绣的丝线搅成球,更会由于点灯笼把新衣裳烧个洞。直到有一天,他犯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顾以桃终于忍不了了,脱下顾沕的裤子,对着屁股打了起来。
从来没挨过打的顾沕这次声嘶力竭的惨叫,怎么和姐姐求饶都没用。最后实在疼得厉害了,顾沕脱口而出道:
“你对我太狠了,你跟我不是一个娘亲,我要给你告诉我娘亲你打我!”话音一出,顾沕感觉到挨打的节奏确实渐渐慢下来,直至完全停下来了。
顾沕还是嘤嘤抽泣着,自己提上了裤子。他翻过身抬起头看着顾以桃,但姐姐没有看自己,她只是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然后就悄悄地出去了。
顾沕知道,姐姐可能伤心了。他很想冲出去抱着姐姐说一句:“姐姐,我错了,那不是我的心里话,虽然姐姐和我不是一个母亲,但是姐姐从小最疼爱我,不管我犯了多大的错都是姐姐维护我,哥哥对我凶也是姐姐安慰我,我最喜欢姐姐,姐姐是我最亲的人。姐姐你别生气……”可是刚刚挨揍的自己拉不下这个脸,便还是揉着屁股没有动。他想着以后绝不再说这样的话了,以后一定要好好爱姐姐,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给姐姐道歉。
但是后来,那句“对不起”他一直也没说出口,不知从何说。
后来自己渐渐大了,姐姐还是像从前一样对自己关爱有加,但他有时候会感觉到,姐姐对自己似乎管得没有那么严厉了。
于是他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地看书习字练武,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惹祸,但是他还是尽力做好每一件事。
直到姐姐嫁人,直到姐姐躺在了这里。
顾沕对着棺木喃喃道:“姐姐,对不起,我真的很爱你,我从来都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
“我小的时候不懂事说错了话,真的是我疼得狠了,信口胡说,我再也不怕疼了,姐姐,你打我吧,我求求你,打一打我。”
“姐姐……”
“姐姐,你在吗?”
泪眼朦胧中,他好像看到了姐姐忽然从亭帐的后面探出头来,对自己笑着说:“姐姐在,姐姐等你好久了。”
可是这一次……
顾沕回宫来到早已布置好的灵堂,他的兄长——新帝顾泾满脸憔悴地走了进来,神色萎靡。
顾沕给姐姐上了柱香后,跪下烧纸。
顾泾道:“仵作验尸结果如何?”
“身上没有什么损伤,也没有中毒。郁大人字里行间的意思与我们探听的结果相同。姐姐很可能是因为季珺移情别恋,忧愤而死的。”
“忧愤而死。”顾泾表情麻木,忽然挥掉了旁边桌上的一个插着白花的瓷瓶,瓷瓶和花一起碎在地上,就像伤了的心。
顾泾指着顾沕,声嘶力竭地问:“没有损伤?你是干什么吃的?这就是你得到的结论?”
“……皇兄。”
“她不是你的亲姐姐,你自然不会像我这般难过!”
顾沕啜泣道:“皇兄,我没有。”
“没有?你和你的娘亲从来就和我们兄妹隔心,是不是你娘亲从小就告诉你我们不是亲兄妹?”
“皇兄,你误会了。祖母过世那年,我在母亲的衣柜里看到了父亲和先皇后的画像才猜到的,我问过娘亲,她没有否认我才知道的。”
“你从小就没心没肺,你就知道惹祸!以桃最疼你,她死了,你查来查去就这么不明不白就完了?有你在,咱们家从来没有一件好事!就连父亲也是为了给你打猎出了事故才去的!是你,是你让我们家破人亡!”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就完了吗?”顾泾单手伏在桌子上,半跪于地差点栽倒。
“皇兄,如果你真想给姐姐报仇的话,什么都不必查。就算查出什么,你会发起战争么?”
“你!你……气死我了,咳咳。”顾泾练练咳嗽,脸色刷白。
顾沕赶紧去扶他,被他一把甩开。门外急急走进一个白发老监也惊叫道:“陛下,陛下息怒,身体要紧啊!”说着转头对顾沕说:“三殿下,您也少说两句,陛下他心里难受得紧,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顾沕轻声道:“那就托您照顾我皇兄了。”
说完,顾沕走出灵堂,泪如泉涌。
顾泾在殿内,闭上双眼,泪湿双颊。
白发老监道:“陛下,您节哀吧。”
“这个老三真的是一个惹祸精。有他在的地方,总是有很多麻烦。父亲和以桃偏偏最疼爱她。你知不知道,父亲究竟为什么要将三妹妹做男孩养?”
老太监道:“是因为三殿下出生的时候就大病一场,有人来给算命说,必须做男孩养,不可让外人知道才能保平安。”
顾泾怀疑地看着老太监,半晌道:“罢了。”转身出去了。
老太监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又跟上去了。
顾沕从灵堂跌跌撞撞地出来钻回了自己的宫殿。她没有掌灯,只是走到床边的书桌旁,借着月色从一摞书里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纸来,上面是一个不太工整的“顾”字。
“阿沕,看,这是什么?” 一个安静的午后,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来到了顾沕的书桌旁,手里举着一个通红锃亮的果子递给顾沕。
“西洋番果!”顾沕接过果子,用袖子擦了擦后放在父亲的嘴边:“父皇吃。”
父亲笑了笑道:“阿沕吃吧。你姐姐让你写的字都写好了吗?”
“父皇,阿沕写好了!”顾沕将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将一张张写着大字的纸递给父亲查看,有“田”、“天”、“自”、“中”、“王”……
父亲坐在顾沕身边,握着顾沕的手,慈爱地说:“来,父皇教你写一个字。”
于是男子握着顾沕的手,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了这个“顾”字。
“父皇,这个字念什么?”
“念‘顾’,‘顾沕’的‘顾’,是我们‘顾家’的‘顾’。”
顾沕拿起这个字,认真地看起来。
“父皇,这就是我们的姓。”
“是的,这是我们南邺国的国姓。”父亲看着顾沕,没有再说别的话,这时候有大臣来找他,他急急拍拍她的头就去忙了。
顾沕拿着西洋番果,甜甜地吃起来。
时隔多年,仿佛那个甜甜的味道还在嘴边。
顾沕拿起手中的这个“顾”字轻轻摩挲,这是幼时父亲教她写的第一个字。也是父亲给她写的最后一个字。
深夜,顾沕在床上翻来覆去。
她迷蒙中看到祖母、父亲和姐姐在宫殿的门口,像要离开一样。
“父皇,阿姐,你们要干什么去?”
父皇和姐姐都没有说话,顾沕看不太清他们的表情,只是知道他们要走,便急得哭道:“父皇,姐姐,你们等等我,你们不要阿沕了么?你们不要走,你们等我,我马上就过来,说着就要从床上翻下去,在落地的一瞬间,顾沕睁开了眼睛,才知道这只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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