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晨雾未散,一匹快马飞速疾驰在通往长安的官道上,引街旁背负行囊的旅者仓皇避让。

棠瑞赶在五更城门开启,验明身份,扬鞭而入,与身侧结伴同去大明宫参朝的官吏不同,他明显更为焦灼和不安,策于马上闪电如飞,抽打着身下的马儿臀部隐隐泛出斑驳血色。

风驰电掣般现身于裴府门前,棠瑞急停吁马,高声喘道:“裴行简何在?”

阍者闻讯步出,叉手一礼,回:“见过长平郡王,郎君今日循例参朝,已经去往大明宫中。”

上朝去了?

棠瑞颦眉不悦,反复绕着掌心的缰绳,无奈拨转马头,同朝大明宫的方向驶去。

他都快忘了,今日是望日朝会,连他这个不入流的闲散官亦得象征性地露露面。

棠瑞愈发加快了驰骋的速度,耳畔尽是呼啸的疾风,胡饼的香气隐隐传来,他却无心驻足,忽的想起裴行简前日的叮嘱。

前日他怒闯大明宫延英殿,苦等两个时辰,都不得天子的召见,最后还是裴行简出面,送上陛下的手敕,告知于他,带棠映前去蓝田避祸。

“送郡主入观乃是陛下安排的权宜之计,殿下为保郡主不受右相的构陷,务必请动朝中能够威慑百官的尊者为郡主说话,毕竟裴某人微言轻,许多事情尚且心有余而力不足。”

棠瑞一直不明裴行简所说到底有何寓意,今日登门便是要来寻个答案,却不巧撞上望日大朝,他连裴行简面都没见着,还要搭上半日的时光听那群老头嘁嘁喳喳议论自家妹妹的去留。

庄士廉若有意对齐王府不利,煽动群臣,棠映哪怕弃走逃遁,也免不了为人鱼肉的命运。

这贼胚子全身上下连骨子里都透着算计,只重利益,不问后果,要对付一个小娘子,纯如囊中取物。

棠瑞一颗心揪得生疼,勒停坐骑,伏在马背不住地喘着粗气,抬眼望向前方深宫楼阙上伸展的飞檐鸱尾,忽而福至心灵。

这让他混沌的神魂宛如登上仙宫极乐,棠瑞仰天狂笑不止,调转回头,折返向南,沿着横街一路跑到光德坊外,拍打着坊墙上的乌头门。

“我乃长平王棠瑞,携要事前来,涉及军国机密,要求立刻面见房公。”

值守站岗的侍卫何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尊大佛找上门来,个个哗然,按住腰间剑柄,拔步跑出,对他叉手礼道:“长平王殿下,相公今日受人相邀,方才已经出府了。”

棠瑞咧在嘴边的笑容一下没收住,逮住那侍卫的襟袖,急问:“何人相邀?”

侍卫咽了下口水,回忆着早间偷瞄到的画面,磕磕巴巴脸都红了:“一个身着道袍的娘子,肤甚白,貌甚美。”

……

棠映入道之事虽劝退了部分赞成以和亲止戈战事的朝臣,但急于求成的突厥使者却并不买账,任凭礼部如何诱劝,似乎就是咬定了非棠映不可。

宣政殿内因为此事再次掀起了舌战,群臣激奋,当堂怒斥,几位文官扬起手中的笏板,趁乱抽打对方的脑门。

棠御冷眼瞧着这群溜肩跺脚、毫无仪表的虚伪朝臣,内心一阵鄙夷。

在他的身后,一道珠帘渐次升起,太后入殿听政,这些人便又改了口风,一致瞧着庄家人的脸色行事。

显德年间盛行的纳谏之风,如今倒成了他庄士廉的一言堂了。

棠御面色很不好,见那鸿胪少卿自队列中阔步迈出,袖笼中的双手下意识地收紧。

“诸位公卿只说突厥人频繁变卦,有失妥当,但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知不当讲,那就不必讲了。”棠御不耐地挥手打断他,“反正没一个字朕爱听。”

鸿胪少卿厚唇抽了抽,真真是噎得说不出话来,大胡子一抖,垮着脸狼狈退回原位。

棠御屈膝往前伸了一寸,换个舒服姿势,手肘压上龙椅扶手,似笑非笑道:“长乐郡主此番回京,乃是为已故外祖祈福,她自请出家为道,前往蓝田静修,已得到朕的首肯……”

“咳咳咳咳……”

堂下的咳嗽声,每次都能卡在最关键时刻响起,大煞风景。

天子漠然,继续说道:“尔等吵嚷,还坚持要郡主披着道姑的身份前往番邦和亲吗?”

“咳咳咳咳……”

又是一道撕心裂肺的低哑咳喘,棠御不耐地皱起眉,神色郁闷憋屈。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垂头莫敢直视,扰耳的咳声这才逐渐止息。

棠御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瞥向已然涨红了一张老脸的“好舅舅”,故作关切地问道:“侍中勤勉持重,实乃我大周之福,只是您老精力好歹有限,许多事情还是搁一搁为好。”

庄士廉挺胸长吁口气,举高手中的象牙笏,一步一个脚印,倒是踩得夯实稳重:“臣身子健朗,就不劳陛下挂心了。”

棠御合闭上嘴,懒得与他周旋,挑了挑眉头,做洗耳恭听状。

庄士廉这厢果然又开始接话了:“臣等听闻郡主自请出家为祖祈福,无不感念其孝心可嘉,堪为我大周女儿之范,然今日之事关乎两国邦交,不是郡主一句已然入道便可推卸得了的。臣以为,于一国郡主而言,家事事小,国事事大,如今社稷有需,当舍己奉公以结突厥的美满良缘。大周与东突厥这些年打打停停,洽洽谈谈,交好时议和,翻脸时动武,东突厥言而无信,时常南侵,陛下虽有平定之心,但以本朝如今的国力,如若不能一击重创,灭东突厥纳入我大周版图,和亲则是上计。”

“为了大周社稷,请陛下三思。”

车轱辘话来回说,每至话毕总要上升到家国大义,棠御喉头一紧,竟找不出反驳之词。

庄士廉趁热打铁,又道:“所以臣请陛下准允郡主还俗,身受封号,出降外藩。”

棠御并不表态,手掌扶膝,忍不住身子朝前一倾,目光在各位咬死了牙关,唯庄氏马首是瞻的大臣们面上一扫而过,沉声问道::“另择宗室女充任公主远嫁域外,何如?”

众人不语,低头沉默。

“多位公主守寡,其余郡主不是已有婚约,便是年岁不合。娘子们久居闺阃,身娇体柔,弱不胜衣,恐难以适应草原粗粝的起居饮食,仓促出降,怕也是命寿危浅,朝不虑夕,如此岂不是有违两国议和的初衷?”庄士廉轻咳两声,“依臣之见,凡至藩邦和亲者,需得择优挑选身体康健且有胆识、有谋略的女子,用作我朝内应,刺探藩国政务。长乐郡主自幼随齐王迁居凉州,早已熟稔胡汉两地百姓生存之术,聪慧早熟,身手干练,又无议婚夫家,当为和亲不二人选。”

“为了大周社稷,臣恳请陛下三思。”

不愧是混迹官场的老油子,一开口把旁人堵成了哑巴,庄士廉倒豆似的吐露完肚里的存货,似乎气也顺了,肺也不喘了,甚至以笏击掌,自己给自己拍手叫好。

他身后的同僚们,也跟着以笏拊掌,啪啪好大一声响。

棠御憋得心口火烧,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忍了又忍,方咬牙问道:“诸卿以为何如?”

众人像那被放生的王八,头从龟壳里一抻,叽叽呱呱开始放马后炮了。

“庄右丞所言极是,臣以为尚可。”

“臣附议。”

“臣附议。”

……

棠御沉默着坐在皇位上,灵魂已飞升半空,这把椅子孤零零的,大臣们的话是插在他心口的尖刀。

朝臣们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本事比之西市表演幻戏的藩胡还要来得精彩。

突厥求婚时,文臣们自诩中原大国,不屑于西陲藩邦互结姻亲,哭天抢地要天子收回成命,可一旦突厥跪地改口,点名要长乐郡主出降域外,这群人又排着队日日死谏,涕泣前线将士血洒疆域,伤亡折损过半,国已无力再与突厥冲锋,大战之后,国力尚待恢复,用兵于民生不利,和亲乃为上策。

当然此计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两日后局势反转,郡主入观做了女道士,群臣们碍于其出家人的身份,只能更改计划,另择宗室女代为出降。宗正寺连夜呈上了备选画像,和亲已是迫在眉睫,庄士廉一通死谏,引得本就飘摇不定的墙头草们,一致倒戈偏向送郡主外嫁和亲。

棠御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恐惧。

这个实际掌握乾元初年王朝政权的国舅在朝中有着绝对的话语权,甚至一度影响了门下、尚书两省的决策,他的罗网遍布朝野内外,连帝王都要忌惮两分。

某些微妙的氛围在殿内散漫开来,棠御敛下目光,声音闷得像是裹了一层沙砾:“此事容后再议。”

“那便依诸位大臣所言。”天子口谕被无情驳回,“着令齐王嫡女长乐郡主充任和亲公主,远嫁外藩。”

众臣屈身谢恩。

棠御沉不住气,急道:“太后!”

珠帘后的女声透着一股强势:“江山社稷,陛下不要任性。”

棠御大为懊恼,摩挲着膝上的朝服纹路,却怎么也逃不出这闷绝的窒息感,寒意吞噬着四肢,喉间干哑却如火烧。

他垂下头,重重的一颔首,正欲摆手退朝,殿外却忽然响起金吾卫推搡阻拦的吵嚷声响。

似乎有人擅闯入内,且还自持身份,惹得金吾卫们不敢动粗。

棠御撑着左膝直起身,眯着眼,艰难地看向宣政殿外那一抹逆光而来的蹒跚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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