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是房公!”

冗长的队列中有人呼喝出声,惹得不明身份的低品阶官吏纷纷侧目,接着又是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宣政殿死寂般沉默的背后炸开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喧哗,百官无不躬身作揖,彼此交换见礼。

房良业拄拐抖颤着走进正殿,喘了两口浊气,才弯下腰,朝上一拜,礼道:“老臣拜见陛下……”

官腔才刚起了个头,便遭人竖掌打断。

棠御抬手仍举在半空,撑着座椅强行站起,身侧的侍者见势来搀,却被他挥手推开,稚幼的面庞且惊且喜,一双凤眸湿意盈盈。

“房公素有喉喘,于行不便,本该留府静养,怎还跋涉前来,同参望日朝会。”

“臣年迈昏眊,实在难堪大任,此番前来,不为插手干预朝中军国要事,只求陛下给臣一个答案,欲使郡主出降外藩,真假何如?”房良业浑浊的目光在众人面上逡了一圈,“此乃陛下的旨意,还是各位大臣的提议。”

大臣们缩着脖颈举笏遮脸,额间淌下密密细汗。

京中谁人不知梁国公房司空,三朝元老,国之重臣,打从大周开国起便常随高祖左右,倾尽毕生辅佐两代明君,及至古稀仍被授予顾命大臣的身份,辅佑少帝,若非晚年患疾不再过问政事,但凭房公一声质问,便是天子也得秉承几分薄面。

平素能够劳烦房公出面的机会并不多,事及郡主,这位曾经齐王的恩师,才会不管不顾,拖着病体执意前来。

棠御面色不显,却是嘴角上扬,好不自得,客套一番后,又作叹息状:“此事关乎甚大,朕与公卿们尚在商议。”

房良业“嗯”了一声,扶着手杖,上前两步,不急不缓道:“既待商议,那就是还未正式下诏,和亲之事纯属子虚乌有,陛下没有表态,尔等就可以乱扣帽子,把这人选安在郡主身上吗?”

大臣们噤声,莫敢回应。

庄士廉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出列拱了拱手:“突厥使者已向我大周递上了婚书,和亲之事早已板上钉钉,房公虽是护着郡主,但好歹也要考虑一下两国如今的现状罢。”

“一派胡言。”房良业不欲与他争辩,抬起手中拄杖,用力点了点地面,杖身敲击着地砖,殿内复又响起他陡然拔高的怒喝,“郡主不能和亲!”

庄士廉明显不认这番说辞,拂袖背过身去:“郡主乃是和亲不二人选!”

大神打架,小兵遭殃。

眼看朝中两方最具代表性的权臣因为和亲之事几度争执不下,大臣只能选择隐身其间,缄口垂首,一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房良业眯起了眼睛,目疾让他视物宛如隔着一层屏障,可庄士廉的诡辩却依旧环绕在耳,他缓了缓神,提声怒斥:

“何为不二人选?郡主一个出家的道人难道就是你口中的不二人选?且不说此举有多荒谬,便是太上玄元皇帝再世,也绝不允许有这般违背世俗伦理纲常的例子出现。我大周宗教兴盛,却独奉道教为国之根本,尊老子是先辈始祖,举国上下凡入道者不下八百,诸位可曾听闻僧尼成婚,道士犯禁?盛世当前,不考虑如何养兵止战,却要迫使女冠还俗和亲,这是对圣人的亵渎,亦是对千万驻守胡疆的男儿的轻蔑与鄙屑。”

庄士廉虎躯一震,脸色黑成积碳。

他一甩袍袖,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口中刚发出一个音节,便听房良业又说道:

“古至今来,与异族互结姻亲者,汉唐皆有之,汉受匈奴掣肘,被迫以和亲之术开启了七十余年的臣服与和平,唐为安抚四方,主动羁縻。然细数历代和亲的对象便可知,嫡出公主占比不足三成,多用以宫婢、女奴、宗亲替代,我朝并非强汉盛唐,又何以会使嫡亲贵女外嫁?”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震得大臣们无端打了个哆嗦,这些话拆开来谁人都能认识,但合在一起,便如一记巴掌,狠狠甩在众人脸上。

“齐王北御西突厥,镇守河西、陇右两大要地,出生入死,赤心为国,你们趁着齐王不在京中,便设计将他唯一嫡女外嫁胡藩,好借此换取异族的俯首与臣服,这让齐王如何自处,西北数十万军民如何看待。一旦齐王于西北生事,送郡主和亲便不是为了所谓的和平,而是拱手将河西、陇右两座大门让于突厥虎狼!

“这不是和亲,这是逼亲!”

房良业艰难托起手杖,指着在场每一个人的面门,眼神犀利宛若冷箭逼近。

“敢问诸位大臣,究竟是我大周的属臣,还是那突厥派来的信使,怎么就能做出这等见利忘义之事,你们还究竟有没有良心!”

大臣们惶恐,一致战队,举笏回奏:“臣等惶恐,绝无二心。”

庄士廉有恃无恐:“房公力保郡主,敢问可有其他适合人选。”

房良业冷笑,转过身去,那模样,仿佛多看一眼都能污了他的眼。

天子没有开口,朝臣们也不敢回嘴,由着风声吹灌大殿,诡异的沉默过后,队列后方响起一声爽朗的轻笑。

“以男子出使突厥,代为和亲。”

众人侧目,齐齐回头。

裴行简从殿外疾步赶来,紫缎官袍胸间缬染的团花映衬着初升的朝日,隐约可见上头几滴浸沾的晨露。

他走得沉稳且自信,入到殿中,立在房良业身侧,先是颔了颔首,再叉手向上一拜:“臣以为,派出男子和亲突厥,再合适不过。”

好戏一出接着一出演,神仙之间的较量远比平康坊里搭的戏台子还要来得精彩。

对于不常在宣政殿露面的七品小官们来说,三省长官齐聚一堂,绝对是个值得拿回县衙吹嘘臭屁的重磅之闻。

裴行简的谏议似乎并不难懂,但往深了一琢磨,直教人双目一睁,直翻白眼。

男子和亲?

这是个什么路数,上坟烧裤衩,糊弄鬼呢?

朝臣们你觑觑我,我瞅瞅你,不知作何回应。

庄士廉眉心拧成一个“川”字,精明的眸子此时溢满了嘲讽与鄙夷:“裴中书以为这是在东市菜场,邦交大事是你随意拿来玩笑戏谑的吗。”

“臣肺腑之言,并非玩笑。”裴行简笑得坦荡,“男子和亲本就是情理之中。”

“男人和亲,简直荒唐!”

“男人可以掌权,女人同样可以参政,女人能够外嫁,男人为何不能和亲。”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渐起,有人悄悄掀了眼皮,见珠帘背后的那道身影,几不可查的微微晃动了一下。

庄士廉怒目瞪来,脸色极其难看。

裴行简面色如常,嘴角漾着一抹淡笑。

“右相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但房公的论断也并非没有依据,我不偏袒任何一方,只说几句中立话,大臣们不妨辨一辨,听听我所说的是否在理。”

大臣们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听裴行简娓娓道来。

“留守在京的宗室贵女中,除去已有婚约者,年岁不足者,抱病孱弱者,遁入空门者,再无能够满足婚配的合适人选,事急从权,必要时当然可以男子替代,同时亦不必担心与四方夷族的互通往来,这是其一。

“突厥王庭距离长安保守估计尚有三千余里,一路历经等诸多天险,寻常商旅跋涉便已相当不易,半路者遇险身亡者数不胜数,更何况是郡主此等千金之躯,论体能与耐力,当为男子远赴更为妥当,这是其二。

“诚如右相所说,和亲对象被委任以刺探国情、当作内应为重任,对于体魄勇武的男子势必是一个极大的便利,男子可以随意出入王庭,为官,拜将,混迹市井,比之被困守后宫的女子要省便得多,这是其三。

“和亲只为维护两国的安宁与交好,无关对象的性别与相貌,突厥人尚不在意,我等何必纠结,徒令陛下增忧呢。”

裴行简话音落下,四周寂静无声。

他昂首瞧着众人的反应,眸底一片风轻云淡,惹得本就挂在墙头、时刻准备两边倒的朝臣不免又动容几分。

房良业拍着手杖点点头:“就这么办。”

三朝元老一锤子定音,朝中部分大臣便跟着倒了阵营,庄士廉怒极反笑:“裴中书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怕突厥人不认咱们这个汉人女婿吧。”

“突厥人不认也得认。”裴行简淡淡一笑,朝上递出袖藏的婚书,“厍利可汗刚刚即位,草原各部落并未真心归顺,他为巩固自己的权势,极需要中原王朝的支持,以及和亲所带去的金玉钱帛,我只点拨了一下聘礼或比嫁妆更为丰富,突厥使者立刻改了主意,为他们的公主向大周求得一位勇武儿郎。”

“你……”庄士廉一张老脸憋得青紫,眼看局势对自己愈发不利,转而拱手求助于太后,丝毫不把少帝放在眼里。

“大周的天下姓棠,不姓庄!”房良业一句呵斥,惊醒了麻木的朝臣,随着“咚”的一声跪地,金銮大殿泱泱跪倒大片。

棠御晃了晃神,压抑的心扉在这一刻剧烈澎湃着,他步下高阶,托住房公的手臂,厉声下令:“和亲之事由礼部着手准备。”

庄士廉阴沉着脸,未置一词。

太后同样迫于压力,选择了向朝臣们妥协。

“送宗室男郎西去娶突厥女,差威望大臣作和亲大使前往陪同。”

唐朝的武延秀,算是一个古代男子和亲的活生生案例。

武则天代唐称帝后,突厥可汗前来求亲,想为自己的女儿招得一个皇族女婿,武则天却下令自己的侄孙武延秀前去突厥亲自迎娶可汗之女。

武延秀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了王庭,转头就被突厥人给扣押关起来了,理由就是他们要的是姓李的王子,这怎么会送来一个姓武的小子,还以此为借口入侵了边境几个州县。

武延秀因此在突厥滞留了五年,直到神龙初年,突厥再次请求和亲,为表诚意将他遣送回去,武延秀这才最终回到长安,且因待在突厥的时间够长,懂突厥语,会跳胡旋舞,长相英俊,深受安乐公主的喜爱,很快拜为驸马都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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