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翌日,棠御一道诏书颁下,命裴行简等朝中肱骨大臣对显德年间颁布的法典进行补充和修订,以往残缺部分太多,新律修改、增补了百余来条,合计三十卷,并逐一进行注解。

借着这股风气,朝廷裁汰了大批靠着斜封和门荫入仕的冗官,由酷吏带头,对官员的任命和考核进行重新变革,由此,政坛吏治最终复归清明。

棠御以雷霆手段起用了一批新贵,而庄士廉的亲信大多遭到了外放。

长安城外前往别州的官道上,每日都有被贬的官员匆匆而过,百姓们观之,视为一桩奇景。

李义师在灞桥为流放橫州的母弟践行,饮下两碗浊酒,默默返回长安。

夏日里带着些燥热的清风吹动他额边的碎发,一下一下,瘙痒难耐,他俯在马背上,回看了一眼出城的方向,眸底一片阴霾。

那是一种极其不甘又无可奈何的窝火,烧得人心口灼烫,仿佛置身汤釜之中。

他自诩名满京都,风光无限,却不过为人鱼肉,连近亲都庇护不住。

可笑亦可悲!

李义师驰马赶赴大明宫,入到蓬莱殿,见宫人都在近身伺候太后梳妆,等了好一会儿才得庄氏的召见。

“横州地处偏僻,又靠近岭南,瘴气肆虐,盗匪猖獗,自来便是一处蛮荒之所,臣的母弟患有旧疾,身子也还未好全,如若流落去了橫州,必定凶多吉少,再无生还的可能。

“臣请太后降敕,将这孽障调回长安,留他在京中监视,想必再闹腾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跪地不起,郑重行了个大礼,又自陈有错,将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庄氏淡淡掀了下眼皮,对镜自揽,音色竟比方才食过的冷淘还要凉薄:“他若毫无错处,怎会被大臣们捉住把柄,弹劾到圣上面前。”

“因为庄二郎……”李义师抬头,一双怒目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你在怪二郎?”庄氏闻后眯起了眼。

“臣不敢。”李义师旋即自嘲一笑,“臣一介黔首,岂敢置喙左相之子。”

“看来你还是心存怨怼。”

庄氏恼他不识时务,也的确厌倦了这般不计后果替人背锅的日子。

男人得了宠爱,一旦掌权,同样骄横跋扈,得意忘形,她起初喜他干净纯粹,不惹是非,没想到一朝得势,同样改不了那等骄奢僭罔的臭毛病。

庄氏无名火起,撇下他就要朝后殿走去。

“那就多派几个人,随他同去橫州好了,途中既有人看护,想来也无甚大碍。”她面露不耐,“你留在京中,定是思虑太多,秘书省也不必去了,好好待在你的道观吧。”

这是不愿插手,且还要架空他的职权?

李义师快步上前,急道:“恳请太后三思,臣就只有这一个母弟。”

他语气恳切,悲从中来。

庄氏回头,拧着眉问:“不过是你母亲改嫁后所生之子,值得你费尽口舌替他谋取前程。”

“是。”李义师目光戚戚,躬身再拜,“臣幼时孤苦,与他相依为命,混迹市井多年,实在不忍弃他于不顾,望太后垂怜,权当这些年臣侍奉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少拿宠眷来威胁我。”庄氏冷哼一声,勃然变色,“你母弟自恃身份,打着你的名义结党营私,横行长安数年之久,从前我不追究,是宠你太多,但此事已是板上钉钉,莫说圣上,便是我也容他不得。”

李义师怔忡,如当头敲了一棒,不可置信道:“原是太后的旨意……”

庄氏乜他一眼,到底说不出太过绝情的话:“你若懂事,就不该掺和进来,大义灭亲,我或许还会你留一份体面。”

此话落在李义师耳中,不啻让他更为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宫闱禁庭,男女私通,缘何谈得上情根深重。

利字当头,他区区一个面首,又算得上什么。

“速速回去,无事便不要进宫了。”

庄氏回转过身,长裙曳地,徒留满室幽香。

李义师一头栽倒在茵毯上,盯着那道背影,目藏恨意。

日影西斜,蓬莱正殿内的鎏金灯树被光影镀上一层暖色柔辉,他垂头敛目,直到宫人提醒,才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准备打道回府。

尚未步出殿门,便听外头传来侍者的通报声,有官吏将至,他定了一瞬,闪身躲进殿中那扇大屏风后,竖耳倾听。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太后召见臣子他陪侍在侧的时候,听听也无妨。

殿外脚步纷至,有宫人进来匆匆放下一张茵褥又小跑着离开,等紫袍官员落座,约摸过了半刻,庄氏款款而至,坐在屏风西面的坐床上,身前一道珠帘缓缓降下,分隔内外,形成两道屏障三人共处的局面。

“中书令大忙人,也有空来我这蓬莱殿。”

裴行简颔首,余光不经意间掠过东侧的屏风,回道:“太后邀见,臣却之不恭。”

“右相快人快语,那我也不兜圈子了。”庄氏笑容漾开,头上步摇叮当环响,“君前曾议及和亲之事,遣薛五郎代为出塞,是圣上的意思,还是各位宰相的主意?”

裴行简神色淡淡:“当是圣上的旨意。”

“哦?”庄氏抚了抚鬓,似笑非笑道,“我怎么听说,右相参与其中,出的力可谓不少。”

裴行简只觉得眉梢一跳,本不欲回答,还是耐着性子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奉天子之命,不敢懈怠。”

“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右相身为政客,我自然说不过你。”庄氏再度逼问,“但关乎郡主,我却有一事不明了。”

裴行简面色一沉。

庄氏已经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不顾避讳,直视他的双眸:“你为何处处帮扶于她,难道就只是少时那点师生情谊?”

“你为官六载,洁己奉公,我知你无心恋栈,也从不掺和任何党派之争,连我庄家拉拢,你也视为敝屣,唯恐避之不急,怎得到了今日,就甘愿为齐王府效力了?”

裴行简后退半步,拂袖背过身去:“公道自在人心,臣绝非那等攀龙附凤之人。”

庄氏盯着他的面颊,神情一阵恍惚:“是么?”

“太后既无要事,臣便回了。”

裴行简却等不及与她多言,叉手礼后,作势就要撤离,行至殿门,听得背后之人拔高声调又道:

“你情愿为她马首是瞻,也要与我作对么?”

他足下一顿,并未理会,大步踏出殿门之外。

同时隐在屏风背后的李义师也悄然现身,定在殿堂深暗角落,面朝二人话别的方向,稍一侧头,那道假意强撑的虚影便已纳入眼底,不知为何,总觉两人气场背驰得近乎诡异。

他直觉其中定有蹊跷之处,留了个心眼,咧嘴笑得阴恻,而后快速出宫离去。

……

裴行简径直回到北面中书省,还未走近,忽闻近处传来频频戏谑之声。

卫士们凑在一起聊着闲话,皆是挤眉弄眼、嬉笑推搡之态,见他一来,又轰的一声作鸟兽散,眨眼就跑不见人了。

裴行简快步推门入内,见里果然有一女子正在倚窗顾盼,他停在三尺开外,无奈叹道:“郡主。”

棠映支着下巴,向他投去殷切的目光:“少傅回来得正好,我给你带了冰镇葡萄浆,消暑解渴的,你快来尝尝。”

“劳郡主费心了。”裴行简进屋落座,摇头婉辞,“只是我饮不惯这些冰凉之物,郡主还是留着自己喝罢。”

“怎会如此……”棠映兜头泄了气,挠挠脸,十足得难为情。

分明赶着来示好,这是没用对策略,还遭到排斥呐。

她讪讪举壶,干脆自斟自饮。

裴行简中途出去取物,再回来时,棠映半壶琼浆,已尽数落了肚。

她展颜对他一笑,连唇边勾起的弧度都把控得分外完美,谁知一个惊天响嗝竟当场破功,连裴行简被震得皱起了眉头。

棠映飞速捂住嘴,轻咳一声,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恰好身侧有人递来一面手巾,她接过,优雅抚了抚唇:“适才失礼了。”

裴行简一语挑明:“说吧,为何事而来。”

棠映面上一热,这才道出实话:“我来,确有一事,想要问问少傅。”

“嗯。”裴行简收回手巾,走去一旁蓄水的铜盆边拧帕净手,“遇到什么麻烦了?”

“八月初五千秋节,那日……少傅可与旁人有约?”她跟在他的身后,适时探出一个小脑袋。

裴行简扭头,只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问起这个了。”

棠映扯着他的袍袖,不依不饶:“就随便聊聊,你与我说说呗。”

裴行简拧干手巾,挂在门口衣架的橫木上,回来继续提笔撰书。

棠映则跟了过来,坐在他的对面,托腮眨着大眼,毫不躲闪地直视瞧他,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

两人僵持数久,最终还是裴行简败下阵来:“不曾有约。”

棠映诧了一瞬,旋即莞尔笑开,乘胜追问:

“若是无约,那少傅可愿应我这个约?”

裴行简愕然,双眉颦起,竟不知作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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