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几日,辋川那边果然传来消息,说是庄左恒看中了一块地,未走官府渠道直接强行占有,不但铲了已经搭建好的地基,还将一众匠人们全部赶了出去,口中狂言,极其霸道。
而本来打算在此处建别苑的蓝田县令当时就急了,带上人过去摆了好大一通官威。
那范明府平日虽够嚣张跋扈,但从未与庄左恒打过交道,乍一见面,还以为是某大户人家不着调的纨绔儿,不由分说便将人打了一顿,却在推搡之中自己也遭了殃,被庄左恒带去的奴仆推入湖中,险些葬身鱼腹。
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却谁也没占上便宜,庄左恒挨了打,范源落了水,两人皆是要死不活,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半个多月都还没有好全。
庄士廉护短,公开上奏弹劾,案子还未交给大理寺,直接当堂判了罪,芝麻大的小官当然比不上权倾朝野的宰相,范源毫无悬念地被罢了官,丢去千里之外任其自生自灭。
以往任上的所有恶事也都抖了出来,所有侵占的民宅和良田全部返还给了百姓,另外免除半年的赋税,算是彻彻底底平息了这场闹剧。
新任明府已在前往蓝田的途中,棠映高兴得多添了两柱香。
翌日收到长安来的书信,说是宫苑内道场已经布置完毕,要她即刻回京,顺便清点一下有何遗漏之处。
兄长的办事能力果然很快,征得圣人同意,不日便在大明宫内增设了一间临时道场,并以她的道号为名,取做“玉真观”,既能维持自己原有的身份不变,还能近水楼台增加与裴行简独处的机会。
棠映如获至宝,果断收拾好行李,辞别玄清观众人,正式返回长安,当夜便宿在宫苑之中。
此刻戌时已过大半,她却耐不住性子跑到了中书省官廨门外,想要碰碰运气,瞅瞅裴行简在也不在。
此前曾听芙蕖提过,说他时常夜不归家,要么留在大明宫处理政事,要么陪伴圣人批阅公文,每日忙得团团转,就连休沐也不得空闲。
下属们因为值夜叫苦连天,他却主动代为效劳,拿一人的俸禄,干着双倍的活计。
棠映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几次险些找错了地方,幸得有小吏识出她的身份,好意指了条明路,棠映借口要送文书,一个闪现,溜进他的屋内。
“少傅!”她极为敏捷地扑腾过去,像只欢乐的雀鸟。
裴行简执笔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眉心微皱,讶道:“郡主?”
“是我!”她一步跨立在他跟前,像个天生的自来熟,眨着分外澄澈的眼睛,粲然对着他笑,“你不欢迎?还是以为来的是旁人?”
裴行简落了笔,摇头:“臣并非这个意思。”
“那你是有别的意思?”她进一步试探。
裴行简却不买账,看她一眼,语气平平:“郡主漏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当然。”棠映放下手中的拂尘,坐在案几对侧,撑腮望着他,“见你便是头等的要事。”
裴行简一怔,好似被她这话惊得不轻,心底某块拳头大的地方同时跟着一跳,他压下这股怪异之感,颦眉淡淡地道:“郡主莫要拿臣取乐。”
棠映早已料到他会作何反应,也不泄气,趴在案上,仰脸望着他,目光竟比往日还要炽热三分。
“我与你说笑呢,少傅,你紧张什么。”
谈不上紧张,但确实是震惊,裴行简不自觉地收拢了五指,握成拳,沉沉注视着对面的少女,声线带了些许严厉。
“郡主寻我,难道就只是为了说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他蓦地变了脸色:“臣有公务在身,就不陪你玩笑了。”
空气瞬间凝固得可怕,裴行简也是真的动了气,敛回目光,不再看她,灯光摇曳间,他的面庞愈发冷漠疏离。
棠映注意到他的眼角,那里挂着乌青,浅浅一圈,应是熬了数个昼夜所致,心下愧疚,默了一瞬,果断放低了姿态:“我明白,不扰你就是了。”
某人挨了训,态度倒是很端正,为他铺纸研磨,整理文书,忙上忙下,无比殷勤。
裴行简神色终于缓和了些,眉心舒展,微微一笑:“这些小事,就不劳郡主费心了,外头天色已经不早,郡主无事就先回吧。”
“那不行啊……”
棠映觉得自己这趟不能白来,倾身向前,绞尽脑汁开始找话题,一面回想一面磕磕巴巴道:“我……我方才出门时,只匆匆吃了两口巨胜奴,现在渴了,腿脚又乏得很,想在你这儿歇上一歇,顺便讨杯水喝,不知少傅……意下如何?”
她编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双眼滴溜一转,视线落在案几旁侧一尊用以烧火的小炉上,模样有些新奇,不知可否热碗酪酒来喝。
裴行简笑着看她,当即点了点头:“郡主稍等。”
他果真起身,要亲自动手。
棠映不胜欣喜,目光追随着裴行简的身影,想了一想,也跟了过去,像是一条小尾巴,一刻不停地黏着他。
原以为会尝到香醇的热酒,却看裴行简无比熟练地摆好汤罐和碗具,拿着一块看不清模样的东西掰碎、碾磨,投入煮开了的沸水中,又徐徐加入葱、姜、盐末和花椒。
这时她才明白,裴行简原是在煮茶。
茶只兴盛于南方,在北地并不盛行流通。
棠映生在北方,长在北方,习惯了饮酒和饮酪浆,对于茶确实所知甚少,以前曾听人提起,说南边百姓惯爱饮一种名为“茶”的叶子汤,她起初不信,今日得见,颇有些新奇。
待裴行简煮好,依次注入白瓷杯盏后,她接过,小心抿了一点,却是满口苦涩,唇齿难捱。
“少傅为何爱饮这种枯枝叶子熬制成的汤水,颜色丑了些,味道也很奇怪,倒不如醴酪一口香甜。”
裴行简只是笑笑,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反问:“郡主饮不惯?”
岂止饮不惯,简直让人难以下咽!
棠映心里哀叹,面上却不显露,低头轻呷了一口茶汤,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裴行简的神色,受他影响,渐渐放下心底的排斥,隐约品出了这茗茶背后的门道。
“其实还好,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喝。”她放下瓷盏,咧嘴对着他笑。
裴行简察言观色,何尝听不出她言语之下的勉强,不动声色换了一盏沸水,放在她的手边,徐徐解释说:
“喝茶不仅能够提神醒脑,对于去热解痰、安眠消食有着同等的效果,民间常以茶作为药引,治齿龈出血。臣初尝时,也觉得甚是奇怪,一度排斥,大为不喜,可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饮茶品茗,无事便要煮着来喝,慢慢成瘾,戒不掉了。”
一盏饮尽,他又拎起瓷壶,续添了半杯,仿若入口即是三勒浆,喝得分外怡然。
他生在河东,少时又求学于两京,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人,本也不习惯这南人的饮品,只因初释褐时,曾受到朝中大臣的排挤,烦忧苦闷,千难万险各种情绪积压在心头,得不到纾解之时便前去寺庙听经,也就是在那时偶然尝到了此茶,甚感舒缓,渐渐也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
棠映嗅着罐中沸茶飘来的苦浊气味,一下子醍醐灌顶:“少傅夜里处理政事,也是靠着这茶提神醒脑么?”
她单手托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仿佛透过面前之人看到了乾元三年间数不尽的日日夜夜。
中书省内某间毫不起眼的独立官廨,一灯如豆,半盏茶汤,有一青年披着单衣坐在正中,伏案陈书,轻揉眉心,他的左手边是舍人们联合起草的各项诏书案章,右手边两扇紧闭的棂窗下放置着一尊计重衡器,硕大无比,几乎遮挡了半个博古书架。
每批改完一份奏疏,他便顺手放置在计重的衡器内,待上面的刻度显示已到规定重量,他才辍笔,起身休憩。
裴行简正式拜相,已有三年了,这三年间没有一日不是这样严苛要求自己,几乎到了夙夜匪懈的地步。
“臣的个人嗜好。”他回,“夜里确实常常备着,饮久了,便习惯了。”
棠映只觉自己玩物丧志,与这人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矮了半截子,不由得微叹:“茶汤里也不见得放些薄荷和大枣,你口味淡,又不嗜甜,难道都不觉得苦么?”
话一说出口,她方意识到,自己这是又露馅了,飞快掩唇,轻咳一声,含羞低下了头。
裴行简为她添茶,神色泰然:“苦倒不觉得苦,若能发蒙解惑,苦点也无妨。”
棠映看在眼里,莫名不是滋味,再次端起面前的瓷盏,仰吞落肚,一时也品不出别的味道,入口微苦,转瞬却化作了甘醇,粗粝中蕴藏着细腻,令人回味无穷。
“少傅。”她唤了一声,笑望着他,忍不住拍了好大一通马屁,“大周有你,乃百姓之福。”
裴行简被她古灵精怪的语调逗得弯了嘴角,也笑了笑,道:“茶也饮完了,郡主是否……”
来了来了又来了,话没说完又开始赶客了。
棠映着急打断,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其实我来,还有一件事要同少傅细谈。”
裴行简听她提及正事,也坐直了身子,面露肃然之色,柔声道:“郡主但说无妨。”
“是……是……”她想了半晌,实则也没个主意。
等到灯烛燃尽,发出“呲啦”迸裂之声,她才忽而灵感一现,右手握拳锤在左手手心,寻得个正经由头,双眉颦颦:“听说和亲的人选已经定下了,不知驸马是何来头,我问了兄长他也不说,故想在你这里打听打听。”
裴行简似也没想到棠映会问及此事,短暂迟疑了一瞬,方才启唇与她道明:“是左武卫将军薛家的郎君,薛五郎。”
“薛五郎……”棠映将这名字含在口中默念了两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拊掌大喜,“竟真的是他。”
那日宣政殿外,她以宴请为由给裴行简打了个暗语,本意是想举荐薛五郎,作为和亲使臣,赴突厥吃点苦头,顺便也为那日他在胡姬酒肆的无礼行径做出反击,好解自己心头之气。
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朝廷竟然指派薛五郎作为与东突厥联姻的驸马,不日就要出塞和亲了。
棠映扑哧一笑,伏倒在案,双肩随之抖动,像是要岔了气。
“少傅为民除害,替朝廷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我代替长安百姓感谢你。”
她眸中含泪,蒙蒙似是染上一层薄雾,笑靥灿然如花,唇上未涂口脂,却被茶汤浸得湿漉淋淋,裴行简转而看着窗外浓漆的天色,声调淡淡:“圣人的旨意,臣不敢邀功。”
知他一向低调,棠映托着下巴,似笑非笑道:“可若是无人上书提及薛五郎,圣人怎会一纸诏书就派他出塞和亲突厥了?”
裴行简不语,听她又说:“少傅扪心自问,当真不知内情?你处处帮衬于我,就真的没有掺杂半点私心?”
他浑身一定,抚在膝上的双手蓦地收拢,盯着面前的少女,喉间发紧,说不出话来。
小说和影视剧中随处可见的茶在初唐时期并不寻常,一直要到玄宗之后,茶作为饮品才彻底流行开来。
隋唐继承南北朝,魏晋名士多,但所咏颂者多是美酒,涉及茶茗者很少,饮茶甚至还曾一度成为北方人嘲笑南方人的槽点。
那时的茶盛行于南方士人家中或者寺庙之中(僧人有过午不食和打坐的传统,喝茶可以提神),开元中,饮茶风气逐渐蔓延至全国,至少从唐中期开始,中国人就开始了全民饮茶。
但唐朝的茶,里头不止有茶叶,还有葱、姜、花椒、大枣、桂皮和奶香、牛羊猪肉等物,一直到茶圣陆羽改良了茶道,这种一锅乱炖的喝法才终于有所改变。
唐朝人喝的主要是酒,各种乳制品(奶酪、酥、醍醐),还有各色的浆(乌梅浆、葡萄浆、桃浆、蔗浆等)
参考书目:
于赓哲 著《唐朝人的日常生活》
森林鹿 著《唐朝穿越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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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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