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蓬莱殿。
计划惨败的庄士廉怒摔了两个莲花瓣纹金碗后,仍然平息不了内心蒸腾的火气,对着前来收拾残局的宫婢一脚狠踹,喘息不匀的阔嘴里发出喋喋不休的怒骂。
“女人就是碍事,一群没用的东西,都给本相闪开!”
这指桑骂槐的语气,令庄氏不由得眉头一皱,森冷的目光斜斜逼视过来,保养得体的面上多了一丝不耐。
“兄长说话需得注意分寸,打狗还得看主人,我宫里的奴婢,你又是踢又是骂的,传出去岂非让人看了笑话。”
庄士廉官袍一撩,溜肩抖胯地歪坐在案前,动作懒散,表情也不见得有多敬畏,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数落道:
“我看你是宫里日子过得太舒坦,锦衣玉食享着,奴仆环伺伺候着,只顾眼前的安乐,哪里知道为兄在官场上的苦楚……”
庄氏一听便知他是因为朝堂受挫故意来后宫找茬,秀眉轻颦,打断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但这目光落在身上不痛不痒,庄士廉嘴上愈发没个把门:“圣人对我已经有了猜忌之心,甚至私自提拔了一群酷吏,说是重制律法,我看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要大肆整顿吏治了。”
“由着他们折腾好了。”庄氏轻抚眉间的花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等闹够了,自然知道什么叫做无计可施。”
“是吗?”庄士廉面色一沉,“可这帮人中,有不少都是出自裴行简门下。”
庄氏侧头,敛了笑:“你想做什么?”
“太后以为我想做什么?”庄士廉反问,似笑非笑道,“此人位高权重,官拜宰相,今日朝堂之上更是处处相逼,弄得我哑口无言,我敢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你是在怪我同意裴行简的和亲提议?”
“不敢。”庄士廉自嘲,“只怪我马前失蹄,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人心。”
庄氏不理,眉宇间一片淡漠。
庄士廉冷笑,起身拂袖而去:“收起你那点私心,莫要坏了我的大计。”
出宫回到府邸,管家上前牵马,他顺口一问:“二郎呢?”
“二郎……”管家支支吾吾,“二郎他……”
庄士廉眉头一皱:“又跑哪儿疯玩去了。”
管家耸拉着脑袋,答道:“说是嫌长安闷得慌,要去蓝田度个假。”
……
棠映回王府住了一晚,翌日还得返回道观,因为隔得不远,便没让兄长相送,自己骑着马,一面赏景,一面向着蓝田方向驶去。
今日天气很是不错,碧空如洗,暖阳放晴,到达玄清观时,刚过巳时三刻。
棠映将马牵至后院,见观内人头攒动,有不少都是前日同行的长安富商,心里狐疑,唤来采薇问起具体的情况:“莫非有女冠开坛讲经,竟惹得这么多人围观?”
时下风气较为开放,女道士脱离家族和婚姻,在民间享有极大程度的独立和自由,主持宴饮、公开讲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这拖家带口的,且还背着行李,却又不像是来听讲论的。
采薇摇摇头:“都是些被占了田地的附近百姓,没有地方去,只能赶来道观投宿。”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日,有人以建别苑为由,拆了辋川好些房屋,又强占了几亩良田,逼得这些富户们无处落脚……”
天子脚下,竟还有人在京畿地界行这强买强占之事,棠映说不出的气闷,沉默后又问:“可知是何人所为?”
“婢子只知此人官至蓝田县令,姓范名源。”采薇回道,“因为与朝中某位大员沾了点姻亲的缘故,一向不把律法放在眼里,骄奢淫逸,无恶不作,上头有心要保,百姓们报官也没个出路。这狗官仗着有人撑腰,为非作歹长达数年之久。
“虽不知其具体什么背景,但芙蕖已经亲自前往打听,想来今日便会传回消息。”
棠映松了口气,转而一想,又低声叹道:“将王府带来的食蔬肉菜和钱财绢帛分发下去,给百姓们应应急。”
“是。”采薇转身,招呼了几个女冠子去搬赏赐,很快回来,随着棠映往客院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郡主,庄家二郎来了,说是无心冒犯,要为先前的孟浪给您赔礼道歉。”
棠映眉头一皱,直觉此人来者不善,没好气道:“他莫不是见我独居城外,故意要找麻烦的罢。”
“看着不像。”采薇挠头也有些不解,“这人油头粉面的,一张嘴忒甜,哄得观主许他留宿,若真有什么贼心,也犯不着下这么大的功夫。”
棠映惴惴不安:“庄左恒的为人,你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叫先礼后兵,保不齐背后憋着什么坏呢。”
采薇“啊”了一声,急道:“那可要婢子差人把他赶出去?”
毕竟是女观,任由外男来往其中,传出去有损众位冠子的声誉。
棠映觉得此话有理,本也不想见他,绕去别处想要静静心,走到半路,忽然心生一计,顿时来了点兴趣。
“反正也是无事,我去会会他。”
……
庄左恒昨日便入到观中,一大早觉也不睡,跑到后山研学赏景,穿了件鸦青色圆领袍,头束玉冠,有模有样地挥着他那把折扇,若不是贼眼睛四处乱瞟,倒真有些风流雅士的作派。
此时已过巳初,他等得心烦意燥,几次对着身边的仆从拧眉发火。
棠映一来,他又像是变戏法似的,飞快敛了神色,站起身,叉手一礼,道:“郡主,某此番前来,为上次冒犯之故,特向您致歉,望郡主海涵,原谅某的过失。”
“礼呢?”棠映左右打量一圈,没见着几件实物,摇头失望道,“郎君专程而来,总不会空着手吧?”
来真的?还蹭上礼了?
庄左恒懵在原地,脑袋搅成了一团浆糊,齐王府要什么没有,岂会在乎这点虚礼,这是拿他开涮,故意的吧。
小妮子果然不好糊弄,他只得尴尬地拱了拱手,低头解释说:“来得匆忙,还未准备。”
棠映倏然冷脸:“看来诚意不深,我也不接受你的道歉,这就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郡主留步。”庄左恒急忙追上,展臂将她拦在身前,略一思忖,解下腰间垂挂的银香囊,双手奉上,极尽讨好,“这是家父此前所得御赐之物,做工精美,纹饰鎏金,镂空球内设有香盂和内外环两处机关,可保香炭平衡,终日留香,今赠予郡主,供您把玩留藏。”
棠映没接,随意瞥了一眼,笑道:“受的贿?”
“这……”
“明白明白。”棠映意有所指,“收礼怎么能叫受贿呢,读书人的事,那能叫受贿么?”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庄左恒越挫越来劲,又见棠映指尖绕着香囊的金色铰链正对光影细细把玩,一时入迷,竟半晌移不开眼。
美人就是美人,即使褪去华服入了道,但那通体绝尘的气质,便胜过任何平康粉黛。
庄左恒只觉胜券在握,幻想着与美人同榻而眠,一颗心飘飘忽忽升至半空,又好似坠入了云端,如沐春风,通体舒泰,激得他忍不住抿了一口干涩的唇瓣,眼前画面却是猛地一转,眼前晃过一道金光,接着怀里落入某个圆滑之物。
他捧起来一看,果然是方才所赠的银香囊,满脸狐疑地问道:“郡主不喜欢?”
“我不爱这些寻常俗物,郎君自己留着,送给真正懂香的人吧。”说完故技重施,越过他就要往外走。
庄左恒不乐意了,又问:“郡主喜欢什么,我改日给您讨来。”
棠映挑眉,终于上钩了。
“我这几日研习王维的诗文,颇为欣赏,欲效仿他那般,在辋川置套别墅,幽居山林,拨弦奏乐,但是不巧……”她无不遗憾地叹了一声,“如今我已归为道门中人,不再享受朝廷的食邑和封户,囊中羞涩,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说好说。”庄左恒拊掌大悦,“辋川山水具佳,我亦十分青睐,郡主想要置办别业,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庄某人微言轻,好在人脉还算说得过去,这就寻访打听,看是否有合适之处可以化地建宅,如有,定当奉上以赠郡主。”
棠映讶异,莞尔笑道:“那就有劳了。”
庄左恒心花怒放,叉手回礼:“此乃某荣幸之至。”
……
应付完了这小白脸,棠映寻了个由头将他请出道观,随后回房,耐心等着芙蕖往回递消息。
蓝田县令虽是个不大起眼的末流小官,但因其位于京畿境内,又是富庶之地,财力和名望都远远超过下州的刺史,在百官之中很是吃香。
棠映不知这人有何背景,好在芙蕖查得很快,已经有了具体的消息:“这位名为范源的县令,本不是个正儿八经靠科举入仕的,而是花的钱,自己买的斜封官,本事没有,欺压百姓倒是好手。
“他这般狂妄,不过是仗着兄长在朝为官,又得太后宠爱,自以为无人能及,连律法都不放在眼里。”
棠映听得眉心突突直跳:“得太后宠爱,这兄长又是何身份?”
芙蕖答说:“秘书丞李义师,一个出家道士,本来没什么背景,但因模样生得好,常受宫中召见,是太后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只是文雅说法,按照大周贵女豢养面首的风气来看,此人多半还是个男宠,怪不得有钱置官,傍上太后这尊大佛,确实够在长安霸道横行的。
庄家人真是个麻烦,与庄家人有关的更是麻烦中的麻烦。
棠映整个人烦躁无比,趴在案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郡主。”芙蕖忧心忡忡,“可要把这事禀告给郎君,由圣人出面,治那姓范的一个重罪。”
“不急。”棠映道出自己的计划,“让他们狗咬狗,逼急了,自会有人收拾他们。”
印象中的香囊都是绸缎做的,上面还有精美的刺绣,可唐朝的香囊却是金属制作而成,别有一番风格。
银香囊,全称“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出土文物,陕西历史博物馆镇馆之宝,是一个整体呈球形、镂空、银制的香囊,打开两个半球的子母口,囊内有一个钵状香盂及两环,圆球滚动时,内外环也随之转动,并始终保持平衡,可保里头的香丸和香粒绝不洒落。
据传与杨贵妃有关,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带贵妃、亲眷、近臣们逃往蜀地,路过马嵬驿,发生兵变,宰相杨国忠和贵妃均被赐死。
后来,玄宗返回长安,派使者去马嵬驿收美人尸,使者回来只带了九个字:“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
《国家宝藏》第一季有一期讲述了这件文物的前世今生,感兴趣的大家可以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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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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