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映靠窗坐定,实在难掩心中激动,抚着臂弯的披巾,暗自偷笑。
起初的兴奋劲一过去,这才适时打量起车内的陈设。
裴行简喜素不喜奢,长安百姓人人皆知,从前她只当这人身处官场,纯粹只为自律,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他这性子一如从前,连品味都未曾变过。
车厢内部空间很大,然而布置却是极其的简单。
一座架空方形案几,一张靠着车壁的小柜,一尊香炉和一盏浅褐色汤水,除开她自己身下的坐榻,就只剩下案几上的奏疏和整套笔墨纸砚。
他可以抛却任何享乐的物什,但不能没有书看。
棠映上上下下打量着,没看出什么花样,最后只能无聊地盯着瓷杯外壁绘制的纹饰,心想:大热天,喝热汤,这还真是个奇人。
她随手翻开面前的书卷,刚读了两行,眼前视线陡然转黑,身量高大的男子已经缓缓步入车内。
棠映瞬间直起身子,面露惊喜,拍拍旁侧的位置:“少傅,你坐。”
诚然忘记自己双腿还盘在榻上,天生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裴行简颔首,温和笑道:“臣尚有公务在身,就不陪郡主闲聊了,你稍坐片刻,臣的侍从会将你按时送达胜业坊。”
他似乎并不想与她多言,撩袍入座,拿起笔,继续方才未处理完的公事。
棠映被冷落在一旁,只能干巴巴地盯着他的侧脸瞧。
而裴行简伏案撰写的姿势也很丛容优雅,目光下视,腰背微屈,左手平放在奏章末脚,右手轻握狼毫,腕部发力,逐个勾写批注。
小半会儿的功夫,案几上便堆放了一摞的文书。
棠映就这么静静坐着,托腮望着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眼看下巴都要搭上他的肩头。
忽然面前之人停了笔,挺身朝后一靠:“郡主在看什么。”
棠映笑眯眯:“我在看你呢,少傅。”望向他的目光浓情灼灼,多了些少时不曾有的爱慕和依恋。
裴行简果然皱了眉,偏头意味不明的看过来。
“此话何意?”
棠映毫不露怯,迎上他的目光:“你也在看我吧,你若没把心思放在我的身上,又怎会发现我在偷偷地关注着你。”
“嗯。”他没有否认。
棠映暗喜,却听裴行简又说:“臣出声只是想提醒郡主,端正坐姿,以正仪态。”
棠映撇撇嘴,说不出话了。
裴行简也很快坐回去,低头翻看面前的公文。
棠映便不再扰他,扭过头,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百无聊赖地盯着胡人耍大戏。
驾车的姚舟竖耳听着后头的动静,一颗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恨不得冲进车内,按头让两人拜堂。
天晓得,这可是郎君第一次带女子上车,对他来说责任重大,不蒸胡饼争口气,他驾的不是普通的车,是郎君通往幸福的通道啊!
姚舟兴奋地拍了一把大腿,专挑人多拥挤的地方钻,这时便有懂事的小石子滚到车轮底下,他拉着缰绳速度不减,惹来车厢猛地一颠,幻想起两人彼此搂抱的场景,汗湿的脸上挤满了滑稽的憨笑。
可惜棠映并没有如他所愿地跌入裴行简怀中,而是失去平衡一头撞上了车窗,鼻尖蹭到的地方,上面还留了一块雪白脂粉印。
她“唔”了一声,难受地揉了揉鼻头,一看窗户上自己蹭落的胭脂,赶紧伸手企图抹平这点痕迹。
裴行简合上纸笔,关切地问道:“郡主……”
“我没事。”棠映回答得极快,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咬唇极力隐藏自己的糗态,“少傅不用管我,你忙你的,我看我的,咱们互不打搅。”
裴行简盯了她半晌,摇摇头,神色极为正经:“郡主你的脂粉掉了。”
“……”棠映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仍然别扭地解释着,“怎……怎么可能。”
裴行简笑了笑,只说:“夏日炎热,女郎们的妆容常被汗水浸湿从而溶解脱落,你的鼻尖方才出了汗,上面的英粉已经褪去,虽不影响姿容,但到底是有损你贵女的名声。”
他说完重新摊开案几上的卷宗,提笔蘸墨,倒没把这个意外放在心上。
只是棠映耳际反复回响着他所说的“冒汗”、“脱妆”、“名声”、“姿容”。
越想越急,越急越羞。
蹭地一下红了脸,以手遮面,扭了几个来回,不知是在找什么东西,尴尬得简直想钻进地缝中。
然而身侧之人并不懂得怜香惜玉,不仅没有出言安慰,还大致猜出棠映心中所想,为避免她白费力气,善意提醒道:
“臣的车内并无妆奁,你要对镜补妆,许是得等到回府了。”
棠映瘪嘴,哭得更凶了。
她不应该在车里,她应该在车顶。
……
棠瑞火急火燎从府内奔出,叫家仆去牵坐骑,自己立在廊下等候,正是焦灼之时,远处飞快驶近一辆马车,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他的面前。
这辆车他认得,上头有裴氏的徽记。
这个车夫他也认得,是裴行简的贴身随从。
棠瑞气从丹田出,撸起袖子就要上去兴师问罪,但刚走了没两步,就见车内慌张跳下一位神秘女子,拂袖遮面,步履如风,从他身旁呼啸而过。
眨眼之间,人已闪至廊庑背面。
苍了天了,这不是他家那个不知去向的小祖宗还能是谁。
棠瑞脚底打滑,闪个身就要掉头追去,身后却适时响起一道问候声。
“长平郡王。”
裴行简不知何时露了面,此刻正立在车旁,向他颔首以示问好:“郡主既已顺利归府,郡王大可不必忧心介怀,裴某护送之职已毕,特此向你辞别。”
语罢,转身上车,命令姚舟赶路回府。
马蹄哒哒,很快消失在坊门的尽头。
棠瑞愣在原地,听得脑中云里雾里,只知裴行简已走,拔腿去追,后被赶来的仆役拦住,附耳交代了白日街头的见闻。
他大骇,顾不得围堵死对头,匆匆折返回府,要去找妹妹问个明白。
这丫头真是哪哪儿都让他不放心,凉州待了三年,屡次传信都要夹杂着对裴行简的问候,他装作无视,极尽敷衍,却也拉不住人家猴急的心,才刚回京便晓得当街堵人。
棠瑞老泪纵横,有种家里明珠被人糟蹋的痛惜之感。
……
棠映自回来便黏在铜镜前,仔仔细细研究了数十遍今日的妆容,从眉到眼,从腮到唇,无一不是精致绝伦,且挑不出丝毫差错。
要说唯一的不足,可能就是鼻尖的胭脂,因为蹭花了妆,人看着确实不够娇艳,但也只是些许微不足道的小瑕疵,怎得就被裴行简说成是脂粉乱飞,妆容有损了。
棠映气急,一把拆下头顶的珠翠钗钿,丁零当啷甩了满大桌。
侍女们不敢上前,个个面面相觑,立在原地。
棠瑞进门,一眼察觉到屋内的尴尬气氛,心里有些发怵,本欲质问的话也堵在了喉咙。
“观音奴。”他极为讨好的唤了一声,“是不是裴行简又惹你生气了,你告诉阿兄,阿兄明儿就带上家伙去锤他……”
棠映未做回应,他也不敢再多废话,踌躇了一阵,谁知桌前的妹妹却忽然鲜活起来,一脸娇羞地抚了抚鬓,还转过头问他:
“阿兄,我美吗?”
棠瑞懵了,这让他怎么回答,一个说不好还要搭上半条命的问题,这不是拿下半辈子开玩笑么。
“美!美得很,美得绝,令天地都黯然失色,令草木都为之枯倒。”
他唇瓣一张一合,却不怎么说得出几句正儿八经好听的话来,干脆闭上嘴,只点了点头,算作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
棠映一听果然展露了笑颜,对着镜面,羞赧地揉揉脸。
“阿兄是个勇武汉子,哪里懂女儿家的爱美之心,方才的话我只当你胡诌,下次可别编好话诓我了。”
棠瑞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正想走近了与妹妹亲近亲近,谁知听到棠映接下来的嘀咕,他便笑不出来了。
“可人家裴相就不一样了,心细如发,软语温言,可见对我多少是用了心的。”
这不提裴行简还好,一提起他棠瑞额头便开始突突地刺痛,撇开两人政见不同,几多争执不说,现在又加上棠映掺合在其中,他对这人着实没有什么好感可言。
但又明白妹妹心中对于裴行简的爱慕,棠瑞皱着眉,一副嚼了黄连的痛苦模样。
“你这丫头涉世未深,见到个裴行简就以为遇到了梦中情郎,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长安适龄儿郎多如牛毛,哪个拎出来不是人中龙凤,胜若骄子。你听阿兄的话,咱们以后挑个好的,不要裴家这般的破落户。”
棠映听罢果然就不乐意了:“阿兄不懂,何为情深意重,长安儿郎虽然多,但却都不符合我的心意,与其找个看不顺眼的男子做郡马,还不如挑上自己喜欢的,好歹日日看着开心。你对裴行简持有偏见,所以才会心生不满,但凡放下芥蒂,你肯定也会喜欢他的。”
棠瑞简直要被她的话气得一蹦三尺高,掏心窝子似的咬牙再劝:“裴行简那破人缘满朝文武人人皆知,平素没干什么好事,政敌却攒了一箩筐,他仇人多,厌恶他的人更是不会少,你与他接触唯有吃亏的份儿。再说他那副薄情寡淡、无欲无求的冷漠性子,大把年纪了府内连个妻妾都没有,难保本人会不会有什么隐疾,这类人物,你少招惹,省得以后悔之晚矣。”
棠映听得糊里糊涂,好歹最后一把抓住他话里的关键点,蹭地站起,满面兴奋。
“阿兄是说,他如今还未娶妻,后宅也没有纳过妾室?”
棠瑞喃喃:“是啊。”
合着小祖宗连人家家世都没调查清楚就上赶着跑去堵车了,这勇气不知该说憨还是傻。
“反正你听阿兄的就是了,李家有三郎,崔家有五郎,再不济还有薛家六郎,魏家九郎,只要你喜欢,阿兄随时可以将人送来。”
棠映转过身,不咸不淡应了声:“哦。”
这语气显然是没将方才的话听进去。
棠瑞一个头两个大,索性也不费口舌再战,拍拍掌心,切齿问:“我不明白,你到底就看上他何处了?”
棠映凝神思忖,好半晌才恍然大悟:“……脸吧。”
“……”
棠瑞无语凝噎。
怎得现在适龄的女郎们个个不爱少年爱青年,鲜衣怒马看不上,合着年老色衰的就更显风姿?
他摸了摸下巴,想不明白:难不成男人老一点的更有味道?
能有什么味道,不洗澡的味道。
棠瑞是愈发不能理解长安女子们的审美了,看着棠映的眼神更是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放着满长安优秀的郎君你不要,非得对那个年老色衰的裴行简产生这等莫须有的想法,他能给你什么,你又图他什么。”
棠映呛嘴:“图他年纪大,图他没了爹,还图他二十好几不娶妻。”
这话棠瑞接不下去了,眼看劝说无果,只好一展宽袍,拂袖而去。
临到门口,忽见头顶旭日灿阳,他感叹:女大不中留啊。
……
等到兄长一走,棠映立即招来芙蕖问话,两人一通嘀咕,不知何时聊起了棠瑞和裴行简的“恩恩怨怨”。
棠映满脸好奇:“据我所知,阿兄在朝仅领了个从六品的闲职,并无正经实权,也不用日日前去大明宫面圣,这两人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的,怎会起了冲突,令阿兄对裴行简厌恶至极?”
芙蕖笑笑,捡了一点在坊间打听到的消息说给棠映听。
“郎君自是无意与他人起冲突,可架不住裴相治下甚严,刚正不阿啊。”
“说是有一日,郎君因为酣睡晚起,差点误了早朝的时辰,匆忙之间便也未用朝食,在前往宫廷的途中,腹内饥饿难耐,正巧遇到有卖毕罗饼的胡人,郎君为免耽搁行程,买了一份骑在马上边走边吃。这本是一件偶然小事,却没想会碰上同样踩着点去大明宫的裴相……”
说到此处,芙蕖的嗓音陡然拔高,拊掌定在了原地。
棠映一口气被吊起,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急得攥紧衣袖:“后来呢?两人吵起来了?”
“非也,非也。”芙蕖晃着脑袋摆摆手,“裴相以郎君骑马吞饼子的形象实在有碍观瞻为由,上奏弹劾,陛下得知竟也认为此举不妥,除了郎君三月的假期,另罚誊抄《大周律》五十遍,至此长安便流传着官员不得‘马上饮食’的规定,郎君丢假又丢面,自然便视裴相为死对头了。”[1]
芙蕖一席话说得是绘声绘色,棠映听罢简直乐不可支。
想起兄长的吃瘪模样,对于裴行简不免更添了几分冲动和势在必得。
她起身,冲着屋内尚在扫除的婢女招了招手,含笑吩咐道:
“上回做吃食应该还剩了些冰,待会叫采薇备好需要的食材,咱们隔日再给裴府送去。”
[1]:参考唐代张鷟《朝野佥载》:“张衡,令史出身,位至四品……因退朝,路旁见蒸饼新熟,遂市其一,马上食之,被御史弹奏。则天降敕:‘流外出身,不许入三品。’”
说的是武则天时期,一名叫作张衡的官员因为吃了蒸饼被御史弹劾,从而葬送仕途的故事。
一块蒸饼引发的惨案,在大唐做官风险还是很大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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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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