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了两筐昂贵冰块后,棠映收到一份口谕,是从宫里传来的,说是邀她前去蓬莱殿叙话。
蓬莱殿中住的何人,那可是本朝最为显赫的敬德太后,虽久居深宫,却能参与朝政,享议事大权。
先帝临终之时曾留下遗诏,七子棠御继位,军国大事听皇后命,又恐母寡子弱,招至其他手足忌恨,同时立下裴、房、庄三人为托孤大臣,共辅新君,是以太后临朝,已达三年之久。
敬德太后虽不是少帝的生母,但少帝仁孝,以至上尊位待之,每逢朝中大事,必定躬身请示,太后善谋,胸襟气阔不输于男儿。
只是少帝如今面临亲政,不再舍近求远,诸事皆报告于上,太后这厢,已渐渐退出朝堂之外。
棠映幼时常常出入皇宫,与这位太后却没有多少交集,仅仅只是入殿拜谒过几回,混得个脸熟,然后便远赴凉州,多年未归。
眼下她才回到长安不过几日,脚底板都没踩实,却不知为何会引起太后的注意?
蓬莱之邀,究竟寓意何为?
思来想去,棠映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在欢欢喜喜送了内侍出门后,果断找来兄长,商量起进宫的事宜。
棠瑞听后也是一头雾水,但见妹妹犹豫不决的模样,很是潇洒地一挥手:“你若不愿去,找个借口推了便是。”
棠映大惊:“太后召见,岂有推托之理,阿兄你莫不是糊涂了。”
自家兄长性子恣意,不事朝政却惯爱同那些文人骚客作伴,每日除了打马就是游街,正经差事没有办几件,以至于到了弱冠,仍然只空有个“长平郡王”的名头。
棠映不似他这般逍遥快活,随着阿爹久居塞外,对于长安局势向来要敏感得多。
一想到方才那内侍笑眯眯的眉眼,她便头疼不已:“我这番贸然回京,也未向朝廷陈书报备,太后怪罪下来,这可如何是好。”
先帝强留诸王嫡子在京,视为质,而她这般来往自如,虽是未犯大忌,可一旦落入他人之口,随便嚼嚼舌根,编排个似有异心,也够王府吃顿苦头。
棠瑞面色果然正经了些,但吐出来的话语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左不过就是太后她老人家嫌宫里太闷,召你过去陪她说说话,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你怎还推三阻四的。”
他后退数步,坐在桌前,抿了一口荔枝浆压压喉,挑眉朝她笑道:“你若真的疑神疑鬼,干脆借口身子不适,我替你拒了去。”
“阿兄!”棠映不满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叉腰一跺脚,转身往外跑,“若你出面,定是又要胡乱戏言了,我这就收拾一下,明日进宫。”
……
宫装远比常服繁琐得多,棠映大早被人唤醒,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穿戴齐全,踏上前往大明宫的马车。
时下宫廷仍然没有跳跃出前朝穷奢极侈的妆束风尚,人人皆以涂抹浓妆为荣,盛爱金饰,互相攀比,争奇斗艳。
棠映不喜那等浮夸的作风,只薄薄施了一层粉黛,连花钿都没细绘,远见秾丽合度,近看长眉纤纤,上着浅褐色宝花葡萄纹绮衣,下罩一腰石榴缬纹间裙,间裙外另有浅绛轻纱长裙笼于红裙之上,肩搭绯罗披子,披子一端掖入领口,一端垂于臂间,是极为正统的贵族女郎装扮。[1]
这趟入宫,她亦没有多带侍女,身旁只跟了个采薇,随她一道,由宫婢引领着朝蓬莱殿而去。
蓬莱殿位于紫宸殿以北,太液池南岸,大明宫□□重要起居殿之一,内筑高阁,阁内藏有浩瀚书册,原是皇帝读书、引见朝臣、举办宴会的场所。
后来少帝继位,太后迁居此殿居住,一来是方便面见群臣,商讨国事,二来也是因为此地靠山近水,冬季气暖,夏季凉爽,是个极适合休憩的场所。
眼下刚过巳时不久,从宣政殿散朝后的几位丞相纷纷结伴要去政事堂处理政务,两队人马紫一串、绯一串,单看背影,几乎融为了一体。
可也有这么一人,踏步而来,身形极为突出。
裴行简独行其间,却并非去往同个方向,走至回廊拐角,随即拱手与同僚话别。
棠映放慢了步子,立在远处静静瞧着他,多次想开口,却碍于太后之面,不敢唐突造次。
正是犹豫之时,前方裴行简似乎察觉到了来自后方的灼灼视线,略微侧脸,笔直目光朝着这边直射过来。
棠映弯唇一笑,心跳骤然加快,同他兴奋招手,裴行简却只颔首,然后转身而去。
棠映一噎,又吃了个哑巴亏,赶在踏入蓬莱殿后,终于消化掉了裴行简带来的那股异样情愫。
跨过殿门,越往里走,便越能发现整座大殿是何等的华奢金靡,缂丝作纱,金砖铺地,殿内两侧的高台上还有硕大的东海明珠用作装饰和照明,凡所及目处,皆是连城之宝。
圣上对于这位嫡母,当真是无限的尊崇和敬爱。
棠映不着痕迹地掠过上首,豁然见到一左一右两位婀娜佳人,较为年长的便是当朝太后庄氏,在她身旁的自然就是乐真公主棠宁了。
两人听见门口的动静,一时止住交谈,齐齐朝着下首看来。
棠映面上带笑,款款走至近前,福身大方行礼。
“请太后安。”侧过身子,又道,“见过贵主。”
大周民风开放,君臣之间亦没有太多的礼节约束,庄氏含笑点点头,随后便叫宫婢安排坐席,扶着棠映落座于乐真公主对侧。
“久不见你了,回京一路可还顺利。”
她看着似乎心情不错,一见棠映连眉宇都舒展开来,问问回府住得习不习惯,又说近来天气太热,唤她进宫实属是麻烦一场。
棠映一一应付着,倒也不信太后口中的所谓关怀之辞,毕竟官场上还讲究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皇家之中,又哪还有什么真情可言。
庄氏本就是外戚,在长安目无尊法,横行霸道,自来就不被皇室宗族待见。
棠映心中一阵讥诮,面上仍是单纯无害的娇憨模样,端坐在下,假情假意道:
“娘娘料理国政,夙兴夜寐,竟还劳心记挂着臣子的家事,长乐欣喜涕零,简直受宠若惊。可要说麻烦,我却也并不觉得麻烦,世人仰慕娘娘绝代之姿,只恨不能亲眼见之,而我一个黄毛丫头,却能自由出入宫廷,与娘娘当面叙话,此等殊荣,是长乐万年都修不来的福气。”
她这话里真一半,假一半,恭维之说是拍马屁,但赞扬太后的姿容,的确存了些真心在的。
庄氏,名自瑜,显德二年入宫,年仅十六,即着封为婕妤,后被先帝召见,一眼惊为天人,短短三月,便宠冠后宫,史上无人能及。
四年,乐真公主出世,皇后不幸难产而亡,先帝特许,命庄氏代为抚养嫡出公主,借此抬高庄氏婕妤的身份。
到了五年,先帝又不顾群臣反对,毅然立了无所出的庄氏为后,历经十四载,即使庄氏从未诞下一子,先帝对其依旧宠爱不减,而庄氏满门也因此鸡犬升天,自此盛宠不衰。
其中缘由,怎一个“美”字可以概括。
而庄氏十六岁侍君,十九岁为后,三十三岁晋太后,到如今也不过是正值风华的年纪,她本人貌美,且善于涂泽,虽至中年,但倾城淑色,胜过二十出头的妇人。
棠映不喜庄家人的嚣张,但对于太后的姿容,是藏也藏不住的欣赏。
一通话说得不仅她自己都快为之动容,作为当事人的庄氏,更是眉梢带笑,深受其赞。
她很满意棠映这番恭维,几番客套之后,与她聊起琐碎家常。
“齐王受封在外,又是西北那等边塞苦寒之地,常年与突厥胡人为敌,征战多年,劳苦功高。你是将门之女,可曾学到为父的半分风采?”
棠映一怔,这才明白此行被召见的原因,合着前面都是铺垫,现在切入正题了。
不愧是玩弄权术的大家,这个问题就问得非常有意思了。
她本是女儿家,理应不该掺合军政大事,可凭着太后的语气,却是十分笃定她会知道边关的军政机要,再者长安还有个留为质的兄长,她这番回京,没头没脑的,难免会让人联想到别处。
庄氏对于外放的诸王本就忌惮,如此更是拿捏住了齐王府的把柄,若再加以利用,轻则棠映被控制在京,重则阿耶还要被扣上“不轨”的帽子。
可要说什么都不知,倒也瞒不住太后她老人家这双精明的眼睛,毕竟来往于凉州和长安的探子可不是白跑腿的。
棠映思绪转得飞快,一边想着应对之法,一边还不忘把裴行简拉出来博博好感,她笑笑,调皮地眨眨眼,道:
“阿耶是武将,可长乐乃是女子,虽说从小任性玩闹,但到底比不得阿耶那般凛然智勇,只因少时贪玩,跟着父兄学过一点拳脚功夫,在长安勉强称得上一霸,可在凉州就着实排不上号了。
“那时的陇右士族子弟常常欺负于我,每每碰面,总是落于下风,阿耶知我不服气,便准许我跟着兵士一起练武强身,我也因此常常出入军中,同将士们一起驰骋嬉乐。”
说到此时,她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只是阿耶不知,我的兴趣并非只在骑射,而是走马观花,想要目睹军营里的少年小郎君罢了,日日拘在闺房多无趣,和人游戏才是我所擅长。
“只是后来阿耶嫌我太闹腾,不许我再抛头露面到处惹事,近来又几多管束,要我留在府中练习诗画和女红,我不愿,这才一闹脾气就跑回长安,害得娘娘忧心,是长乐的错。”
庄氏默默听着,嘴角带笑,颇有一副长辈独有的慈爱模样:“论起玩闹,长安城除了你和乐真,估摸着也找不出第三个人来。”
棠映偏头朝着乐真公主看去,彼此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她佯装羞赧地低下头,瓮声瓮气地嘟囔:
“不过长安的繁华到底是凉州比不得的,长安有风流俏郎君,凉州却只有不懂风情的粗野军汉,两厢对比,故而还是长安更加秀丽宜人。”
男女之间的风月,总是离不开一个“情”字。
棠映低头的那一抹娇羞,正好体现了少女当下的思慕情愫。
庄氏是过来人,想不注意都难,仔细瞧了她半晌,见果真没有异样,才放下心来,调侃道:“我知如今长安女郎们个个大胆奔放,遇到心悦之人亦可趁胜追之,但不晓得城中何人能入得了咱们郡主的法眼,你且说来听听,也好叫我跟着凑凑热闹。”
棠映微露窃喜,也不遮掩,直说:“我看上了咱们朝的裴相,他模样生得俊朗,我瞧着很是欢喜。”
[1]:参考书目
左丘萌 著 末春 绘《中国妆束:大唐女儿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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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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