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就这几个战俘都看不住,你们干什么吃的?!”
那尔坝迅速回防城内,才发现自己被苏清宴摆了一道。
赤连城的火矢余威刚熄不久,那尔坝就收到了地牢坍塌的消息,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原本关押在里面的临照铁骑逃了——
看守地牢的狱卒被烧伤了好几个,抬出来时眼看就剩一口气了,不提也罢。
地上跪着的人,皆是目睹经过侥幸生还的狱卒,他们眼下低垂着首,一副身躯都在瑟瑟发抖,当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谁都知道,他们难逃那尔坝的问责,没人能帮他们。
“啪、啪、啪——”
破风声裹挟着那尔坝的愤怒,他挥着鞭子狠狠抽那几个守卫失责的狱卒,几鞭下去仍觉得内心这口气难以下咽。
等到那些人的后背皮开肉绽,惊惧的情绪也蔓延在每个赤连城当差的人身上,那尔坝终于抽得手都酸了,他将鞭子一扔,慢慢踱了几步,指着地牢处,横眉竖立,骤然发声。
“本将且问你们,那个狗.日的刘羽风,是不是也跑了?”
他当然知道刘羽风是这群战俘的头头,如果地牢被劫多半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还有照霜郡主,他们也许一早就串通好了计策要来劫囚,甚至放火烧赤连城。
地上一名狱卒瑟缩了一下,颤颤巍巍地回:“没有......他没跑......”
那尔坝眼神蹭得一亮,面上怒气缓了些。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很好,给你们找到了活命的理由。去,把他给本将带来!”他一边吩咐道。
但狱卒们却相互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惧意:“回将军,刘羽风他......他埋地牢里了......”
气氛凝滞了片刻。
“你的意思是,他死了?”一记眼刀就这样甩到回话的狱卒脸上,那尔坝虎躯往后椅上一仰,话语几分意味不明。
其中一名狱卒头脑稍微反应快点,知道那尔坝正在气头上,既然难逃一劫,他硬着头皮去回,想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回将军,刘羽风想给其他俘虏断后,他提前在大牢门口布了陷阱,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地上突起大火,兄弟们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刘羽风甚至还用了狼烟打掩护,我们乱刀砍过去时他宁死不屈,最后是火烧得实在太大,地牢摇摇欲坠,难以支撑,快坍塌的时候我们才逃了出来,但刘羽风的的确确是在里面,没来得及走......”
狱卒咽了咽嗓子,面上笃定道:“刘羽风不可能活着了,坍塌前他就已经身受重伤,不过就剩一口气。”
“这就死了?”那尔坝脸上仍旧狠戾,吐出几个字:“倒真是便宜他了。”
那尔坝本想携战俘威胁临照铁骑,谁知那刘羽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也不让羌军再次抓住。
赤连城缓和过来以后,那尔坝后知后觉。苏清宴这个女人,竟在他面前耍得一手好心计。先是放火逼他迎战,等人数难以平衡局势之后,苏清宴知道自己不敌羌军人多势众,所以才会言语诈他。
不过就短短几个时辰,囚犯被劫不止,连地牢都塌了。等届时羌姬兴师问罪,那尔坝也难辞其咎。
真是好大一记巴掌,狠狠甩在他那尔坝的脸上。
愤恨生疼。
·
战俘得救,本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但临照铁骑现在只觉满腔悲恨无处发泄,劫后余生的他们,内心也落下了无可愈合的伤。
苏清宴方才安抚好得救归来的临照铁骑,不过她此刻眉间微蹙,眼底似有隐忧。
回到了自己的主帐,抬首见里面伫立已久的人,她问道:“刘长风的伤,怎么样了?”
入夜之后,临照铁骑在暴雪之中寻了安全地方扎营整顿,军医刚到,正在给郡主包扎身上细碎的伤。赤连城外一战,他们撤离的时候不可避免被流矢所伤,不过苏清宴伤势较轻,也不算碍事,主要是刘长风......
一想起城墙上的那幕,就该知道羌军行事狠辣。沉痛的思绪在心底蔓延,郡主虽知道刘长风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但是胞弟离世,他焉能不痛?
于远骞原本是来回禀今日营救战俘之事,无意瞥见郡主撩高甲胄后洁白的上臂,他目光悄无声息别开,落去他处,听到苏清宴有此一问,便答道:“刘兄的左腿被狼咬伤,眼下行动不便,所幸未伤筋骨,调养一阵子也倒无大碍,郡主莫忧。”
苏清宴敛眸,叹了口气,“那就好。”
当时撤离之时,敌军并没有追得很紧,但羌军狼骑有灵性,分得清敌友,一匹巨狼本在主人尸体前低嚎,看到苏清宴路过死人堆,立马扑了上去。因为事发突然,当时有些猝不及防,是刘长风及时挥刀,在侧面遏制了巨狼伤及郡主,但他也因此被狡猾的狼转移攻击目标盯上,在马上周旋时被咬伤左小腿。
对于战场上的武将来说,受伤不过家常便饭,只要不是致命伤,他们皮糙肉厚,倒也无妨。
只是她后来才知,刘羽风跟他兄长一样,为了保护同袍......甚至牺牲自己。
苏清宴不禁陷入一种自责内疚的情绪当中。
到底是她筹谋有所疏漏,未能护得他们周全。
“郡主,另外还有一事......”于远骞打断了她的思绪,男人眉间含着纠结之意,一时有些欲言又止。
“于兄,有话直说便是。”
“用作营救的地道虽已被巨石封死,即便等羌军察觉回扑也无济于事,我们既然已经逃出来了,但那些死去的兄弟......”
他们永远回不来了。
于远骞的脾气一向平稳,那会他在锦城身陷囹圄多年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疏狂潇洒的模样,但苏清宴知道他重情义,他一定是在赤连城看到了什么,才会如此难以平静。
诚然,当大伙知道刘羽风没逃出来时,苏清宴的内心亦久久无法回神,甚至,陷入愧疚自责的潮水之中,难以释怀。
可她是主将,苏清宴刚赶回扎营处,甚至顾不得疗伤,而是要先安抚那些归来的兄弟,给他们传递继续支撑的力量。
宋国与羌国交手多年,这份累积的仇恨太重了。
重得让生还的临照铁骑没有一丝获救的喜悦,甚至,他们内心生出了自弃的念头。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苏清宴无法放任不管。
主将要安定军心,勇于背负起死去同袍的仇恨,才能执枪向前,挡住所有的风和雨。
“羽风兄弟他明明能跑的,但是他看到狱卒回来了,竟想留下来为我们断后......我们劝他走,但他始终固执决绝,一意孤行......”言到此处,他眼睛逐渐泛红,可男儿有泪不轻弹,于远骞虽与刘羽风是刚认识,可没想到初次见面就是最后一面。
战场无情,世事更无常。
只不过于远骞忽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与前半生截然不同的路。
盔甲加身,他亦对羌军产生了那种理所应当的恨。
苏清宴拍了拍他的肩,解释道:“刘羽风不是一意孤行,他作为那一支军队的指挥将领,他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也许他在为那场战役的断后而愧疚,为羌军的狠绝而愤恨不平,可那是因为他在当下,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作出的牺牲之举。”
“如若当日刘羽风不出城阻止羌军放箭,那么南面泉城将会变成一片火海;如若当日刘羽风不为临照铁骑断后,那么也许会在城门外有更多的伤亡发生。”
毕竟城门就那么点大,敢出城抗击羌军的临照铁骑却又那么多。
没有人不想平安回去,但这样就总有人会回不去。
苏清宴眸底意外镇静,看似冷血无情,毫不感伤,但无人知晓她此刻内心的波澜反复,她只是平静地望着于远骞,一字一句清晰道:“我们拼了命挖出了救命的通道,甚至天意使然,刚好挖到地牢救出了人,那已经比当初我们所预想的结果,要好得多得多了。羌军行事狠戾无情,为了发泄仇恨,完全做得出虐待战俘这种事。即便是我,也无法保证,真的能平安救回所有被俘的兄弟。狱卒去而复返,那是大家都没办法预料的事情,刘羽风在当下做出了他的抉择,决定舍命保护自己的兄弟,他并没有错。你们劝他一起逃,也没有错。”
“世间纷乱,狼烟并起,天下并不太平。身为武将,要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战场的残酷。身在其位,自然要更明白‘牺牲’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临照铁骑不做无谓的牺牲,却也不怕牺牲。
郡主的一番话语,无端令人感到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于远骞心头亦震动,他蓦地想起当年在地牢里,苏清宴毫不犹豫服下掺了砒霜之毒的饭菜,只为让身陷囹圄的两个人都能获得一线生机。
也许,苏清宴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她一贯刀尖舔血,兵行险招,所以才会格外理解刘家兄弟的决定。
刘长风,刘羽风。
他们其实都一样,一样的固执决然,一样的果敢无畏。
因为他们身披银甲,立马横刀,是属于临照铁骑的一部分。
死亡,轻于鸿毛或重若泰山,那是历经残酷战场才慢慢悟出的道理。
于远骞刚入军营,一时难以承受也是寻常。
但他向来一点就通,很快就从郡主所表达的话语里觉察出来意思。
于远骞不禁哽了哽喉,涩然道:“所以,郡主有一天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苏清宴对他笑了笑,那笑意里有一些他读不懂的情绪起伏。
她轻轻点头,笃定回道。
“是的,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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