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徐大人当是个风流俊俏的郎君

张晟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再次进了崇华宫,他真是招架不住赵簌晚可怜巴巴,活像被负心主人抛弃的小狗模样,偏偏他也是幕后黑手之一,一出大理寺狱他就后悔了,这三更半夜的,哪里有沐浴的地方,这话不就是变相地说,要太子殿下现在就想办法救她出去吗?

主殿仍旧灯火通明,原是宋珒疏内心警惕使然,不愿给贼人任何可乘之机,张晟还是没忍住感叹其规制之华丽奢侈,殿外花灯璀璨明丽,皆是汴梁最好的绣娘用金线绣成的花样子,牡丹、芍药在在雪地里幽曳,比之鲜活的梅花丝毫不差,饶是他这个侯府二世祖也不免要甘拜下风。

守夜的内侍进殿通传时,张晟还有些犹豫,雪粒落在裘衣领上,每一刻都煎熬无比,他恨不得就此离去,却又怕误了宋珒疏的要事。他是个谨慎的人,一些不入眼的小事,往往能打人个措手不及,因而无论赵簌晚提出多么荒谬的请求,他都不会掉以轻心。当然这亦是宋珒疏常嫌他麻烦的一点……

冷光融在玉冠里,朱门敞开时,寒光凛凛的凤眼里,倦意毫不掩饰,宋珒疏揉了揉眉心,再次睁眼看清来人还是一副初出茅庐、拿不定主意的鬼样子,本就薄得有些刻薄的唇边逸出了一声轻嗤。

张晟强忍着这一股冷意,大剌剌朝他行了个叉手礼:“殿下,公主说、说她想沐浴了……”

又是一声冷笑,宋珒疏向来是个亲缘关系淡漠的人,对这个有名无实的妹妹也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所剩不多的记忆中,她是个极乖巧听话的姑娘,却不像现在这样……

莫名其妙。

他不禁好奇,像赵簌晚这样愚蠢的人,是怎么在深宫中度日的,居然完好无损地活到了……现在。

“十四娘今年有十六了吧?”

张晟没料到他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出,提灯的内侍低声回复道:“公主是腊月里的生辰,年底就十七了。”

宋珒疏嗯了一声,便算揭过,总不能真教赵簌晚说什么便是什么。

“让她在狱中学学规矩礼数也好。”长指拢了拢外袍,宋珒疏转身欲离去,朱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内侍尖细的嗓音颤巍巍传入耳中。

“殿下、殿下留步,”纵使火急火燎得连纱帽都歪了,年轻内侍官的礼仪仍是挑不出任何瑕疵,只他接下来轻飘飘一句话,差点令张晟乱了脚步,“魏贵妃去福宁殿了。”

福宁殿是官家的寝殿,乾宁帝向来不喜后妃入内,更别提魏贵妃还怀有身孕。

“她去见官家莫不是为了徐昌宗?”张晟眉头紧皱,魏家家奴醉酒当街将徐家的小公子给打死了,按理说这奴才犯上作乱吧,当然按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难就难在,魏家得势,连带着家仆在外头也高人一等,被打的徐小公子,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原本就是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这下魏家便有了说法。

只不过是不小心推搡了一下,怪只怪徐小公子自己命薄。

月前才乞骸骨归家的徐修撰知晓魏家的张狂作派,气得当场就晕过去了,缠绵病榻十余日也不见好转,混迹朝堂十余年也只当得正六品的修撰,半截子入土了竟还被个家奴欺凌了去,徐修撰咽不下这口气啊。

“只怕她别有所图。”冷冽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愫,宋珒疏垂眸,对张晟吩咐道,“明日就把十四娘接回宫。”

宫灯被风吹出绒绒的毛边,男子挺拔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溶溶月色当中。

张晟扶额叹了口气,慢慢踱步至大理寺狱中,只这一回,他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赵簌晚面前,宋珒疏已然吩咐过,想来明日就能收到敕命,送赵簌晚回宫。

皮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浓厚的血腥味随之蔓延开来,在昏暗的地牢中撩拨人心。

赵簌晚头歪在墙上,透过牢门看见刑架上男人的背影,他低垂着头,像被暴雨击碎的残花败叶,奄奄一息,乱糟糟的头发和他脏污的囚衣很是相配。

那鞭子打在旁人身上,却似乎剥开了她的皮肉,赵簌晚很清楚地知晓,若非是她攀附上了储君,下场不会比这人更好。

这世道不公,有人自娘胎里就赢了。

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伸手招呼值夜的狱卒过来。

“公主有何吩咐?”因太子殿下这层干系,狱卒对赵簌晚的态度也软了不少。

“这是何人?”

“告诉您也无妨,”狱卒蹲下身弯腰到赵簌晚能听到的高度,但又不至于太大声,惊动了其他值夜的同僚,“这正是龙图阁的小徐大人,徐修撰的长子。”

徐修撰古板迂腐的名号,整个汴梁谁人不知,官不大,人的气性倒是很大,数次殿前劝谏,扬言要血溅金柱,气得官家直骂他沽名钓誉,当然事后两人还是各退一步,又是一派君臣相宜。

龙图阁的小徐大人不像他父亲“恶名在外”,赵簌晚所知无几,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看这背影,小徐大人当是个风流俊俏的郎君。”

本来还拿捏着说话分寸的狱卒闻言也笑开了,心道十几岁的姑娘心思果然浅显,便也不防着赵簌晚,话同开了闸般倾泻而出:“相貌再出众也无人能消受。同他老子一样,是个不知变通的,触了官家的霉头,宋进大理寺狱走一遭,只怕小命难保。”

赵簌晚见他面上得意,越说越激动,也跟着恰到好处地附和一两句,算是将徐昌宗那点子事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他负责编修前代后妃传,显然是他那群活成精的同僚想方设法推过去的。

后妃传不免要牵涉到官家的生母李太妃,这徐昌宗是个没心眼的,竟然直接把官家最忌讳的那件事记上去了,当然,与他独来独往,不与同僚们交好脱不了干系。压根儿就没人愿意提醒他,或者说乐见其成。

这些满腹经纶的大人们勾心斗角起来,一点儿不比深宅大院里的妇人差。

赵簌晚挑眉笑了笑,是轻蔑不屑的姿态。狱卒见她哈欠连天,像是无聊困倦到了极点,也不再多言,告退离去,直留她一人侧首向内,静静地看地面移动的月光,耳边是刑具撕扯皮肉的咆哮。

梨花月色春和夜,已经很久未入梦中。她甚至快要记不清自己的父亲母亲长什么样子,唯有元贞年间的雪愈发清晰,寒冷透骨。

茫茫无际的飞雪中,玄衣青年执伞而立,端方的储君,遗世独立。

“夜深了,殿下不妨回去等,”侍者自热气蒸腾的宫殿内出来,话到嘴边,氤氲成了白雾,“魏贵妃在里头候着呢。”

“李公公有心了,孤在这里等着。”他态度坚决,长睫掩盖住了眼底情愫,面色有些苍白。

李明徳是乾宁帝身边的老人,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是看着宋珒疏长大的,知他自小体弱多病,后来习武健身,谁也没指望他真能有什么造诣,未料,大颂的储君也是个有骨气的,竟真领兵作战戍守边境去了。

乾宁帝子嗣单薄,只有宋珒疏一个嫡子,庶出的子嗣三人,十三皇子早夭,现如今魏贵妃有孕,乾宁帝看重未出世的皇嗣,阖宫上下跟着胆战心惊,生怕怠慢了魏贵妃,魏氏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李明德眯眼看向这漫天风雪,摇了摇头,只怕是要变天啊。

碎金侵雪,馥郁醇厚的香味随女子移动的步伐缓慢荡开,李明德拱手施礼:“魏娘娘万福。”

“李公公是官家跟前的红人,”魏贵妃略垂首,繁复头饰下的脖颈细腻纤长,李明德行礼之时,背后长身玉立的青年便一览无余,他吹眼睫低垂,一副与世无争的作派,偏偏他什么都有。

魏贵妃衣袖下的手攥得生疼,她话头一收,微微屈膝向宋珒疏行礼:“太子殿下金安。”

“魏娘娘有孕,当免去这些俗礼才是。”宋珒疏的目光始终落在暖融融的窗纸上,自然也不会注意到魏贵妃嘴角僵硬的笑容。

“官家传殿下入内叙话。”

宋珒疏点点头,迈步离去,衣袂翩跹。

福宁殿内,地龙烧得正旺,两鬓微霜的乾宁帝斜靠在暖塌上,看上去与个偏爱风雅的富家翁没什么两样,他眯着眼,未用完的参汤冒着热气。

“你来为徐昌宗说情?”那双眼和宋珒疏十分相似,却有着岁月的遗迹,眼皮鼓胀,眼角细纹也尽显沧桑之态,里面藏着的眼珠意外地锐利,仿佛将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乾宁帝点了点身旁的位置,示意宋珒疏坐下。

“非也,”青年理了理前摆,淡声道,“我想着也该接十四娘回宫了。”

絮絮风声过境,烛火哔驳。

乾宁帝诧异的目光落至宋珒疏苍白面容,恍然间,想起宋珒疏的母亲郤皇后,也就是他的发妻,病危之际,亦是这般苍白的颜色。

“魏贵妃前脚才来给她侄儿说情,你后脚就要我放了十四娘,”乾宁帝笑了笑,“清官难断家务事,果真如此。”

赵簌晚是个无权无势、徒有虚名的公主,魏家瞧不上这门亲事,便托宠冠后宫的魏贵妃去吹枕边风,乾宁帝向来不置可否,只当作家长里短听一听罢了,唯有一次,魏贵妃提了宋钦娴同魏简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乾宁帝当场就黑了脸,下榻走人。

今晚魏贵妃又提了一遭,乾宁帝倒是没太大反应,只没想到宋珒疏也操心起这档子事儿了。他这个儿子,向来自视甚高、目无下沉,现在倒是有些人情味儿了。

“江南的赈灾款子,自上至下层层盘剥,所剩不余五成,他魏家独占了三成。”宋珒疏从袖中拿出一纸血书,不顾乾宁帝骤变的脸色,徐徐展开,“三吴百姓的万民书,一伙儿人私入了汴梁,拼死也要将它呈至御前。”

万民书都写上了,这要是传到那些谏官的耳朵里头,岂非要吵翻了天?乾宁帝烦躁地按了按额头:“依二郎的意思,是要为民请命,处置魏家了?”

“树大根深,拔不起却也招风。”宋珒疏抬眸,清冷的眼如淬寒光,“怕只怕,众木成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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