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卑弱·第一

冬日暖阳,照在人身上仍旧凉飕飕的。赵簌晚眯着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见她真能设法从大理寺狱离开,狱卒感怀之余,同她挥手告别:“公主,再会!”

马车中的赵簌晚忍俊不禁,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笑着喊道:“不愧是在大理寺狱里待了十年的人。”

旋即放下车帘,慢悠悠地跟着马车颠簸的节奏晃起脑袋,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思。

张晟知晓一些赵簌晚的身世,名为公主,实为质女,在风云诡谲的宫中存活下来实属不易,规矩教养自是无人教授,就像石缝里的野草,自生自灭,又有一套自己的为人处事的作派。

放在崇华宫里,可就有好戏瞧了。宋珒疏向来把规矩看得极重,身边的人也都庄重得体,只怕纯煕公主要吃些苦头。但若教公主回甘棠宫,一则脱离太子殿下的掌控,恐她兴风作浪,二则怕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宫里面少一条人命,甚至不如吃饭睡觉重要。

确实如张晟所料,宋珒疏见到赵簌晚的第一眼表情就不大好。

从狱中出来后,她便如脱缰的野马,步伐轻快异常,胸前的蝶恋花金锁也随之当啷当啷响个不停。

“二哥金安,”赵簌晚虽换了干净衣裳,梳洗打扮一番才来见宋珒疏,但仍掩盖不了面色的憔悴,冷风一吹,白皙的脸颊红润一片,她笑得乖巧讨喜,“二哥不辞辛劳,救十四娘于危难之中,大恩无以为报……”

宋珒疏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看着突然不说话的女子,道:“这锁旧了,教人带你去库房挑个新的。”

赵簌晚下意识抚上胸前晃荡的小金锁,这是她入宫为质那日,十四岁的宋珒疏送给她的礼物。

她自小聪慧,另外母亲业已叮嘱过她,这位二哥是整个皇宫里,除了官家以外,最尊贵的人。她像模像样地讨好他,将那金锁整日戴在身上,若是不见了就要哭着闹着去找。事实证明,她做的不错,性子冷僻的少年很受用,把她当个小挂坠一样随身携带,去哪里都让她跟着。

这么算下来,赵簌晚早年在宫里顺风顺水的日子,还要多谢宋珒疏,如今也是这样,要仰仗他人鼻息。

饱满的唇瓣被她咬出凹陷,她敏锐地觉察到,宋珒疏看这金锁相当碍眼,仿佛是要修正错误轨迹般,将两人的过往就此抹去。

“十四娘眼拙,偏好旧玩意儿。”指腹摩挲着锁面纹理,女子低垂着眉眼,声音也低低的,但又透露出一股偏执劲。

宋珒疏只得暂时放弃这一念头,毕竟东西是他亲手送出去的,专门要回来倒显得他太在意,便又问她准备住在何处。

昨夜同乾宁帝夜谈后,宋珒疏说服乾宁帝将赵簌晚安置在崇华宫,在他眼皮底下看管,出不了差错,还能教天下子民看看官家何等仁慈,以德报怨,竟将乱臣贼子之后交由太子殿下亲自教养。

“十四娘想住崇华宫偏殿,可以吗?”赵簌晚怯生生地望向矜贵清雅的男子,一双妙目里满是期待,不等宋珒疏拒绝,她便摆出委屈可怜的模样,“要是二哥不愿意就算了,我完全可以理解……”

这语气、这姿态,活像有人亏欠了她似的,若非宋珒疏见过她在狱中的无赖挑衅,简直要被赵簌晚现在寄人篱下、低声下气的模样给蒙骗了过去。

待命的内侍官心中一紧,上前一步却被宋珒疏抬手制止,他神色如常道:“可。”

赵簌晚在甘棠宫内原本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见了崇华宫偏殿的奢华之后,便更是心驰神往。床幔前的珠帘由暖玉连缀而成,色泽剔透,光晕浅淡,凑近看,那一串串的玉珠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小人儿,像是一整个故事,切分成一个个小场景。

“公主……”

赵簌晚转身,瘦削的少年站在门边,淡灰色的衣袍衬得他格外憔悴,隔着一两日的光阴,再度回首往事,李顺唏嘘不已。

一场宫宴,濯裳死了,赵簌晚进了大理寺狱,他在甘棠宫苦等无望,像他这种十岁前就净身入宫的太监,若非遇见赵簌晚捡了个闲差,还不知要被人怎样欺辱了去。

也许是跟着老宦官被他们作践拿来取乐,再将这些宫里的老人熬死,自个儿走到主子面前,再狗仗人欺负新进的小宦官。

好在,赵簌晚还活着,宋珒疏身边的人命他来崇华宫继续服侍。

新雪将融,地面亮堂堂的,李顺虽然瘦弱,身量却也是极高挑的,如今站在门口,背着光,脸色苍白。

赵簌晚强忍住心底的酸涩,冷声道:“我不需要别人服侍。”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太多的牵挂只会变成自己的软肋。

“碰”的一声,少年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泪水盈眶:“求公主收容奴婢。”

“你可知,濯裳因何而死?”声线平稳得几近冷酷。

大颂的皇宫,高墙深院,却又处处透风。腊八宫宴一事,他早有耳闻,人人都说是濯裳陷害赵簌晚被揭穿后畏罪自尽,但李顺总觉得不是这样的,寒宫数载的情谊,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盖棺定论的。

他闭上眼,任由泪水自眼角流出:“奴婢不敢背叛公主。”

话音刚落,李顺便感觉到一双纤弱而有力的手扶上他的手臂,他抬眼,对上那清凌凌的眼。

“我想说的是,你跟着我,非但没有好前程,甚至还会落得濯裳一般下场,”赵簌晚停顿一下,郑重问道,“你还愿意吗?”

李顺欣喜地抹干净眼泪,点了点头,和赵簌晚相视一笑,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了东西,尽管他们根本没从甘棠宫带什么东西过来。

候在门外的宫婢入内,袅袅一揖:“太子殿下为公主请了女先生,正在亭子里候着。”

赵簌晚清点银钱的手一顿,女先生?难不成还要教她读书写字?

她翻身下榻,在宫婢的带领下向主院亭子中走去。

“见过公主,”翠色对襟衬得这女子愈发沉稳,她表情僵硬,向赵簌晚行礼,“臣女秦臻,奉太子殿下之命,为公主授课。”

秦臻是汴梁城中有名的才女,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秦家是三代簪缨的世家,族中女子只文墨一道,就比旁的贵族子弟强了不知多少。男子若是精于此道,便去科考做官了,但于女子而言,只能算是锦上添花,若是喧宾夺主了,那可就是乱了纲常。

秦祭酒是个最讲规矩的人,生出来的女儿却是个胆大包天的,三年前女扮男装参加科考的事,到现在都还是汴梁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好一个大家闺秀,锦衣玉食不要,偷溜出了家门,还混到男人堆里去参加科考,只可惜还没进考场,就被秦祭酒的门生识破了。

同秦家订了亲的孙家在此事传开后,也退了婚。秦祭酒被拂了面子,下令将秦臻禁足屋内,关了整整一年。秦氏女子在外交游也不免为人取笑,人家表面上称赞秦姑娘乃女中豪杰,可言语之间调笑奚落的意思毫不掩藏啊。

赵簌晚听闻这位秦姑娘在秦府足不出户多年,只不知宋珒疏使的什么手段将人请入了宫,趁人垂首行礼时,将秦臻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对方身量只比她高一点点,光看模样和气度,分明是个极其温婉的大家闺秀作派,她真想不出这样的人如何女扮男装去科考。

“秦先生无须多礼,”赵簌晚随意地翻动着石桌上的书册,书页哗啦啦地响,她示意秦臻在对面坐下。

“太子殿下命我教公主习字、读书,每日两个时辰。”秦臻拿镇纸压住宣纸一侧,挽袖提笔写了一列规整的字,给赵簌晚临摹。

“我想写二哥的名字。”赵簌晚笑意盈盈的,一只手撑在脸侧。

“公主还是先从简单的字学起,累次渐进。”

“可是学这么多字又有何用?”又是一个纯然无辜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我只要写好二哥的名字,讨得他欢心,不就什么都有了么?”

枉她秦臻满腹经纶,只因身为女子而无法施展抱负,囿于闺阁庭院之内,再多的才学,也只配给另外一个身份尊贵的女子讲学,讲得还都是些孩童启蒙的学问。纵使她百般不愿,也不得不承认,赵簌晚说的对,她拼尽全力争不到的东西,于贵人而言,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心里头不舒坦,嘴里也跟苦涩,将要叹出的一口气又被秦臻生生咽了回去,她在纸上复又写下宋珒疏的名字,任由赵簌晚鬼画符般描摹。

描金龙纹笺纸上大大小小的墨迹晕染,凌乱的“宋珒疏”三字密密麻麻布满整张纸,宫婢正欲为其换上新纸,却被乐在其中的赵簌晚制止了:“好不容易写满的,且放在这儿。”

她捏了捏发麻的手,对秦臻道:“我写累了,秦先生讲讲书吧。”

小姑娘脱口而出的“秦先生”,每一句都鞭笞着秦臻的心,将她凝滞的伤口一遍遍剥开,将过往的耻辱不堪披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秦臻有些羞恼,但还是强忍着怒意捡起那本《女诫》,毫无波澜地念了起来:“《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曹大家说的真不错。”赵簌晚饶有兴致地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好学生,“为女子嘛,当然要卑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仅仅是在家里,哪怕是在外面,也要对男子客气些。秦先生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又是个被道理规矩拘傻了的人,秦臻没忍住笑,那笑中有轻蔑,更多的是无可奈何,若非宋珒疏的缘故,她当场就要撕了这《女诫》。

“妇好受任天命,征战四夷。班昭袭承兄志,补录汉书。武后革代维新,君临天下。可见女子亦不输男子分毫,然,后人论及她们,总要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轻易承认其丰功伟绩,偏爱附会些捕风捉影的风月传闻。凭什么女子就要卑弱、屈居人后,甘愿当个徒有其表的附属品,困死在后宅里头,蹉跎光阴?”

“秦姑娘之高见,实令我等汗颜啊!”一阵突兀的拍手声在庭院中响起,男子唇角勾起,脸上尽是嘲讽之意。

赵簌晚看见,秦臻脸上的意气风发一点点消退,她低下头,手指将衣袖攥得发皱。

2025年1月9日和1月12日收藏的老师,真的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期待后续有更多的小伙伴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卑弱·第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