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房里处理了几个时辰公务,待天色大亮,君宁便乘马车往城郊避暑行宫去了。姜无极也如牛皮糖般找了个借口和她一起出门,不过在行宫外就分开,君宁独自入内。
自从产下死胎西贵君的精神便一直不大好,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在行宫住着。尧王想起了便去他那宿一晚,想不起,大半年都不见他。有人传说十多年盛宠不衰的西贵君,终于失宠了。
对于此事,君宁倒是喜闻乐见。内宫偶有不长眼想逢高踩低的君侍她也都暗中使手段挡了回去。至少在明面上,西贵君的尊荣从未减少。
欣喜和亲王子失宠这多少是不理智的,但相比于北樊太女,她此时更愿意以一个亲人的身份思考。若说身为王子的义务,滕御籍在许多年前就做得仁至义尽。他不欠北樊什么,即使他在此时放下一切离开,也不应受到任何苛责。
他没有走,或许只是因为身为王子的傲气,和对北樊的执着罢了。
水榭仍然清爽宜人,滕御籍似乎爱上了这里,只要到行宫就必定歇在水榭。被长兄那个不堪大用的乳父引着,君宁走过曲折的水上回廊,推开屋门,乳父躬下身诚惶诚恐地道:
“贵君请殿下单独入内,老奴就退下了。”
近几年滕御籍脾气不好经常对下人无故打骂,服侍他的人纷纷有多远躲多远,除非必要绝不会出现在他视线以内。挥退乳父,君宁推开屋门。水榭里有些潮气,细密的竹帘挡着,即使白天也显得十分阴暗。
“阿拙,你来了。”
坐在正座的男人嗓音暗哑,即使见到幼妹也没露出任何欣喜之情。他略有不适地挡住眼睛。
“房门关上,很刺眼。”
从善如流地阖上屋门,宽敞的正厅空荡荡黑沉沉,阴风吹过,着实如鬼宅般瘆人。
“阿兄,您这搞得又是什么名堂?”眯起眼睛,君宁努力适应昏暗的光线。屋内到处挂着竹帘和帷幔,影影憧憧,一眼看不分明。
“这次你来,是与我辞行的吧。”
坐在昏暗的堂屋正中,男人形容晦涩。君宁朝着灰色模糊的人影上前两步。
“兄长,您忘了五年来阿拙一直在说的话了吗?”紧盯着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两点微光。“作为滕氏王族的一份子,宁该回家了,您也是。阿兄,和我一起回家吧。”
男人的呼吸在黑暗中猛地急促,然而很快,他又平静下来。
君宁皱起眉头。
“我回不去的,也不想回去。”他站起身,束身的深衣将他勾勒成一道单薄的的剪影。“我并没你想的那么好,阿拙,许多年前我就说过。北樊并非我该再次踏上的地方,如此,我起码还能说,在北樊的滕御籍还是那个清清白白,足够值得父君骄傲的儿子,值得臣民记住的王子。阿拙,我并不是为了北樊,也不是为了你。你卑劣的,已经堕落的兄长,是为了他自己啊……”
“阿兄,我并不……”
“不用说你不在乎,你还年轻,不知道一个关乎两国的和亲王子的丑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曾经做错过,有一瞬间,我曾忘了身为王子的责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更别说让这个错误连累北樊。阿拙,我现在就要将这个错误坦诚给你,你只要看过,就知道为什么了……”
没有再争辩,君宁沉默地跟着滕御籍来到当年生产的那个寝室。他挪开床褥,一条窄窄的绳梯出现在床板下方。男人熟稔地爬下去,君宁插上房门,也随之爬下。
暗室里点着一盏油灯,灯光昏暗,但已经足够将这三尺见方的斗室照的纤毫毕见。斗室除了一张矮榻别无他物,矮榻的被子里隆起个小包,一个小儿蜷缩着睡在那里。
“这……”无数思绪闪过脑海,除了将目光转向滕御籍,君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就是我的罪证。”男人看也没看君宁,他走到小儿身边将孩子从被子中挖出来,拍拍他的脸。
——真是个美得让人心碎的孩子。
他就像个用琉璃美玉雕成的娃娃,双睫纤长,鼻尖挺翘,五官较寻常幼儿比更加饱满深邃。蓬松柔软的卷发在烛光映衬下显出一种温暖的红棕色。他穿着身男孩子的软缎小衣,迷迷糊糊地在滕御籍怀中蹭了蹭,胖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
“他……是我的外甥吗?”君宁脸上露出羞涩又欣喜的笑容。她几乎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将小家伙从滕御籍怀中接过来。“这还是我回滕家后第一个侄甥。嗳嗳,我是姑母呀,小不点,叫姑母。”
小家伙分量不轻却有些呆呆的。揉了好一会眼睛,他才顺着君宁孜孜不倦地逗弄声抬起眸子。
“………………”
小儿眼睛极大,眸子比最昂贵的宝石还要剔透,却空洞洞地少了几分灵气。然而让君宁失语的原因却不在此。半晌,僵硬的肌肉终于和缓下来,将小家伙又往上抱了抱,她温柔地亲亲他的脸蛋。
“宝宝长得可真漂亮,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姑母会保护你,让谁都不能欺负你。”
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君宁脖子上蹭了蹭,君宁一手托着他屁屁,一手姿势娴熟地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小家伙被拍得舒服极了,伸出两只胳膊搂上君宁脖子,胖胖的小肚子贴着君宁胸脯,不一会又发出熟睡的呼呼声。
滕御籍坐在榻上,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地看着。抱着怀中小儿,君宁本想将他放回榻,但那两条小胳膊虽短却很有劲。看他睡得香甜,便也就罢了。
“呵,你都看到了。”像个早就被判死刑,一天天熬着,总算迎来刑期的犯人,滕御籍声音疲惫又带着奇异的轻松。“他是个污秽的私生子,还是个不祥的,异族的孩子。”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君宁却是看清了孩子的眼睛。像猫儿般的翠绿,在中原人中绝无仅有,绝不可能出现的瞳色。
他不是尧王之子,不是任何一个大景人之子。他是来自遥远的大海另一边的血脉,千年来被唾弃,被诅咒,被赶尽杀绝的人。
他是昌城唯一一个红发绿眼,极得尧王宠信的海客大监的儿子。那个像妖姬一样在王宫中根基深厚,与尧王有各种各样不堪传闻的女人,她竟然是这孩子的生身母亲!
她明明是个寺人!她明明在十几年前就被阉割!她怎么能!
“很恶心吧?你现在八成恨不得杀了我——这个给滕王室抹黑的,荡夫。”歪着头,滕御籍双眼直直盯着君宁怀中的男孩。“从怀上他开始,不,从更早之前开始我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我竟然,我竟会——做出如此丑事!而且还将这丑事藏在床下,一藏五年。”
小儿趴在君宁怀里依旧睡得无知无觉,似乎丝毫没感到他父亲狰狞的,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将自己千刀万剐的杀意。然而,对方终究没有。滕御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胎发。
“他是我的罪,可他毕竟没做错什么……不,这也只是我的借口罢了,我只是无法下手杀他,无法再次下手杀了我的孩子。我一直犹豫着,拖延着……其实五年前,在他以这种污糟的身份降生前,我就该带他一起走的。阿拙啊,我早就背叛了我的国,成为一个被飘渺爱情蒙住双眼的男人,软弱的,愚蠢的父亲。我怀了他,生下他,还让他活了五年。你知道吗,即使这样,即使今天我把这份罪坦露给你,我心底竟然还隐隐期望着他能继续活下去。阿拙,这样的我又怎配再回到我的故国呢?我又怎能容忍自己活着回到我的故国呢!”
怀中小儿温软,他是如此纯真美好,可他存在本身却成了其父无法解开的心结,成了一生严谨自持,即使深陷淤泥也以北樊王子自傲的滕御籍抹不去的污点。滕御籍爱他,然而即使看着,似乎也是对他灵魂的鞭挞。
他的父亲,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阿兄,您想我怎么做?”
怀中小儿毫不设防地趴在女子怀中,然而女子冷静的口气几乎无法想象与她温柔的动作出自同一个人。
对于君宁的冷静,滕御籍反而有些意外。怔怔盯了那个孩子半晌,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君宁面前。男子抬起双肘,与眉齐平,然后缓缓下跪。
皱起眉,君宁想要避开,却听到滕御籍有些发颤的声音。
“不要避!”
已经抬起的脚又慢慢落下,君宁抱着那小儿,结实收了滕御籍一个跪拜大礼。
“这并非以一名兄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樊国人,一个父亲,一个明知罪孽深重仍然恬不知耻地祈求樊国未来的王,唯一有能力保住自己儿子的,最有权利的人的怜悯的男人的叩拜。除了将他关在终年不见天日的密室,我甚至无法让这孩子活下来。他是个从没来过世上的幽魂,然而,我却无法狠心真的让他连阳光都没见过……就和我死在这里。”
男人的伏礼完美得无从挑剔,他是个真正的王子,然而他的动作话语如此谦卑。不知为何,君宁却无法生出鄙夷的心思。
他是位父亲,他犯了一个本不该称为错误的错误。他为此日日煎熬,甚至在他的幼妹面前下跪。
“……阿兄,您想我怎么做,说出来吧。”
蠢作者刚发现中间漏贴了一章,赶快改回来……不知道有没有人把明天的份看啦~
管理员大大刚发短信说修好啦,简直感动得要哭出来〒▽〒谢谢大家这两天的耐心等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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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房中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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