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饶过谁

女将还没说完那些山民早就嚎叫着冲了上去,山崖上姜无极的私兵们连忙放箭,然而箭矢落在倾斜的木甲木盔上都只是留下浅浅的划痕。偶然有穿透射中的,没死的就仿佛毫无痛觉般继续前冲,死去的,很快有后面的山民补上空缺。

那群人凭着悍不畏死的狠劲一拥而上,似乎经过多次演练般呈方阵拼命朝荒玉和两名卫士撞过去,剩下的人像楔子般插入君宁与那三人的空隙中。虽然不过几个刹那却阵型数变,一见将君宁与三名善武者分离,阵型就如鹏翼般展开,迅速将那三人包裹起来。

阵中血光冲天,瞬间数人丧命。女将视而不见,反而一夹马腹趁着一刹那的空隙纵马跃过人群,反手一挑一拨将纯阳姬甩开。桀见大事不好,早就自发的滚了开去。一时间,在那女人突然发难的一刻,刀兵之前竟只有君宁一人。

君宁目光有些涣散,长戟及至眼前才反射性的侧了侧身。锐利的青铜戟刃划过脸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你若死在这里,樊国从此,便永无宁日。”

女人一击不中迅速变招横向平扫而过,画出一道巨大的扇形。罡风中君宁向前猛扑,顺势打了个滚,身体凭着当年天权长老调教的闪避技巧险险避过沉重的凶器。

“寻衅谋逆的是前太女遗族,护驾不利的是都尉无名,身死荒野的是当今太女!哈!哈!哈!当年背信弃义的三人,蝇营狗苟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与我那老父老母,夫郎孩儿一样的下场。我一辈子从未做过恶事的亲人们,如今,总算可以瞑目了!”

“当啷”一声长戟架上长剑,乌沉的铁衬着惨青的铜,君宁在女人的巨力下被逼退数步,戟尖离咽喉也不过寸余。

“樊国太女。”女将目如暗夜,疯狂中带着奇异的宁静。“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你们这些所谓的举世英豪,到底,有没有良心。”

被整个北樊奉为英豪,传以信义的女子垂下眼睑。

这一刻,女将仿佛听到了风破碎的声音。

“我无话可说。”

血淅沥沥的流下来。女将一直死死盯着那个年轻女子,仿佛要通过那层皮囊,看透她的心。她的手仍然拿着长戟,膝盖却不能自已的弯下来。

她慢慢滑跪在地上。身后,是荒玉穿胸而过的长剑,还有不知从何处飞来如楔子般密密麻麻钉在她身上,钻到她血肉里的蛊虫。血液从她嘴角大股大股的涌出来,在她快要倒下时,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臂膀。

“对不起。”年轻的女子慢慢躬下身,半跪在女将面前。她的双眼干涩却布满血丝,脸色异常的苍白。这样看起来,这名久居高位,肩负一国的女子,原来也不过双十稚龄。

北国的秋风卷过这一片枯树荒冢,那名女将至死都没闭上双眼。她一直看着君宁,一直看着。不断涌出鲜血的唇角中,只吐出两个字。

“北樊。”

北樊。

有多少恨,就有多少爱。她的恩主萧戬用一生守护着北樊,她数不清的战友用一生守护着北樊。她十四岁从军,也曾经以为自己会像所有人一样,用整个人生守护北樊。

北樊。

她好恨,却无法决心割舍。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山民,但也无法为大义对亲人惨死一笑置之。

至少……至少她会记住你们吧……

至少,我曾用性命报仇。让那个女人一生都无法忘记她是用什么代价坐上王的宝座,又要以王的身份,带领北樊走到何方。

北樊。

我再无法保卫你的疆域,但却终于可以,回到亲人身边安眠了。

用血肉之躯迎换来一瞬刺杀机会的山民们最终被荒玉和卫士尽数绞杀。荒玉本不想下死手,然而只要留下一口气,那些人就拦腰抱腿,无所不用其极的阻止他们救人。

她们从一开始,就都存了死志。

姜无极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此时布满了诡异的花纹,她慢慢深吸几口气,平复内心涌动的暴虐。她一开始就想杀了那些山民,甚至杀了她自己,杀了这群没用的,保护不了那个女子的所有人。

那个一直安宁而坚定的走过她人生的女子,仿佛在此刻碎在了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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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敛过尸首,君宁等人将山民们葬在了石冢旁。前太女门客早就吓晕了,绑起来时发现屎尿拉了一裙子,斯文扫地。

处理完后续事宜寥寥十几人沉默迅速地离开了山坳。一天后,辟光也和他们会合,却带来了阿优离开了的消息。

“一个穿斗篷的大侠,我打不过。”辟光如是说。“阿优说他认识,就跟着走了。我等了两天没回来,就来找你们了。”

辟光废了好大的劲才把想说的说明白。君宁又细问了问,然而终究所知有限。以辟光的只言片语推测似乎那位“大侠”武功极高,与阿优早就相识,而且从武功路数来说竟与影卫有几分相似。君宁怀疑阿优就是当年隐宗上的小师弟姬无忧。但别离时他年岁太小,生得又圆润,与现在差别极大。而姬家数年前就遭南尧兵祸血洗,无一幸存。

姜无极说在她印象中阿优似乎来自哪个不知名的小家族,又几经转赠才落到她手里。何况当年甄选奴隶时都仔细检查过,阿优并不通武功。

不管怎样君宁仍是派了影卫去找,但若有意躲藏,在这乱世中无异于大海捞针。

又行了几日,十月初十终于到了东径嘉漠关近郊。沿路陆续有影卫归队,若木和松松也被那个射响箭的影卫送回来。

他们一行人置了一驾马车,几匹快马,加上无名后来又派去兵士接应,总算有惊无险的抵达会合地点。再往前就是樊**事重镇,姜无极自觉不宜再继续跟随,便打算告辞了。

“无极。”自从知道胡满姬姜无极并不喜欢她的表字,君宁平时就直接以名相称。听说姜无极打算走,君宁想了片刻道:“无极,我今生便只问你这一次,你愿不愿随我到樊国来。”

姜无极本来下了老大决心才想要告辞,听君宁这么一说,当时就愣了。

“北樊南尧终究会有一战,这点你我心知肚明。”女子颜色浅淡的双眼直直睇上去。“我并不愿如此,但大势所趋。若今日一别,恐怕下次,便要兵戎相见。”

姜无极又何尝不知道,所以她最近日日失眠,辗转时,满脑子都是那些战场厮杀。往常她并不觉得如何,但一想到有一天面对的会是少拙,她们要彼此怒目挥刀,就觉得整个人都疯魔了。

这件事君宁也想了许久,当年碧绝山惨案归根究底还是立场不同。姜无极奉了尧王令,就是尧王手上的一把刀,尧王让她挥向哪里,就要挥向哪里。

往事纷扰,终不可追。然而下一次战争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们是朋友,这并不会改变,即使有一天要刀剑相向。”

君宁的手落在女子宽厚的肩膀上,不知何时,那个身高八尺的女子已经落下泪来。

君宁叹了口气。

“……你对尧国的感情,比你想象得更深。”

姜无极是尧国的第二十七王女,既不占长,也不占嫡,从小勾心斗角,像防仇人般防着自己的姐妹兄弟。母族父族之间血海深仇,简直可以绵延到姜氏建国之初。

她本以为对这个国家是可以冷眼旁观着它的自生自灭,甚至在必要时,还可以再加一把柴火。然而直到此时她才懂得,她终究是流着姜氏王朝,流着尧国人的血。

她终究是尧国的王姬。

一双纤长有力的手臂搂上她的肩背,如同一个忠诚的友人,亲密的姐妹。姜无极从小在他人厌恶惧怕中长大,第一次感到这种毫无防备的温暖。

她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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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两队人马总算在嘉漠关外道别。临走时除了互相拍拍对方肩膀,竟什么也说不出。最终还是君宁笑着说了一句:“但愿我们都能活过这一场乱世。待到耄老之时,再与卿相见。”

姜无极几乎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反正是极为丢人的哭了个稀里哗啦。明明年岁上来说她更年长,却每每做尽幼稚之事。

简直岂有此理!

官道在河谷处拐了个大弯。姜无极驾马过了桥,隔着不太宽的河流远远看见嘉漠关方向飞驰来一队骑士。为首的似乎是个青年男子,皮肤黝黑,身姿矫健,还离着很远就飞身下马。君宁抬起头笑意盈盈似乎与他说了什么,那男子却不领情,咆哮得几乎连河谷对面都能听见。

姜无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掉转头,不想再看。但冥冥中,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多年后,她总想着,自己为何要再看那一眼呢。

河谷对岸,隔着潺潺秋水,一个身形偏瘦面容柔和的女子,和一名吊着高高发辫肤色黝黑,武者打扮的男人。这样的组合,越过千百日夜,无数麻木疯狂污秽的血宴,忽而定格在多年前青川江水初融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灭了一个宗门。

那一天,她站在江水对岸,麻木而冷酷地援弓如月。

那一天,碧绝山的大火烧红了整个天际,她满心愤恨,因为竟有两个余孽在她手中逃出生天。

她气得把山上的每个尸首都剁成稀泥,她气得发动所有私军发誓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那一年她十七岁,像条被鲜血糊住脑袋的疯狗,满心怨怼,恨不能拉整个世界陪葬。

她以为这样肮脏的岁月早就被埋葬在黑暗里,早就消失在哪个看不见的角落。留下的是个名叫姜无极的,干干净净的,少拙的友人。

原来,时至今日——

是她错的离谱。

君宁从河对面看见姜无极驻马停留便笑着远远地朝她挥挥手。然而对方却似乎被什么惊到了,骏马凄厉的哀鸣一声,尘土四起,一行骑士逃般的飞奔而去。

看苍天,饶过谁。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吧……

军侯义川从一开始就没想真的杀了君宁,她应当明白对方是为了大义,但忠孝总是不能两全,不如归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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