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某人的插足,君宁去丹琅轩的时间不得不比预计晚了几个时辰。进门时晏风遥已经从午睡中爬起,正由竹久和莲宗服侍着在镜前梳妆。
似乎没想到君宁会在这个时辰上门,他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长发和寝衣,隔着薄丝屏风道:“侍失礼了,请王上恕罪。”
“无妨,你忙你的,孤就是来看看你,和你说会话。”
如市井寻常夫妻的对话让晏风遥愣了愣,呐呐接口。“诺。”
君宁随意坐在案台前,拿起晏风遥摆在桌上看到一半的卷轴。
——唔,是歌赋的。
再一卷——烹茶品茗。
再一卷——书画。
再一卷——调香。
……这还真是标准世家公子啊!
君宁自嘲地拨拉着一堆卷轴,发现自己真像个乡巴佬。就算懂一点也只是略通皮毛。
透过屏风的影子,晏风遥当然也看见了君宁的小动作。虽然一万次告诫过自己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讽刺。“王上,您会赋歌吗?”
君宁笑着放下卷轴。“孤不会。”
“您会抚琴吗?”
“孤不会。”
“您会描丹绘青,会烹茶焚香吗?”
“孤都不会。”
“您连王族最基本的修养都没有,那您又会些什么?”
“起码,孤之百姓不必向任何一国屈膝为奴,不必每逢天灾便抛弃故园,忍饥挨饿,受颠沛流离之苦。孤之臣下不必为门第血统所困,空有良才而无处施展,庸庸碌碌,虚度一生。孤之子女不必为保全国家而牺牲自己,远赴和亲,终老他国。”
看着纱幕后修长的人影,君宁站起身,转过屏风,正好对上男人怔然的双眼。“这,便是孤这一生所求,所想。孤,便是这样一位王。”
后来樊王似乎又和他说了什么,但他浑浑噩噩,耳边总环绕着女人之前说的话。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曾经的生活如此肤浅,也是生平第一次,羡慕他国。
如果可以,我也想要这样一个王啊!
比起自己每天只知饮酒作乐,伤春悲秋的亲族们,这或许才是一个王者该有的样子。在这样的人的手中,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才能从泥泞中站起来,她的子民才能在任何人前挺起胸膛。
这样一个王。
她或许品位不够风雅,血统不够高贵,甚至她可能冷酷,可能寡情。但至少,对于她羽翼下的百姓亲人来说,她是一个尽心尽力的好王,一个负责的家主。直到流离他国看尽世态炎凉,他才知道有这样一位王,一位家主,对其庇护的人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是的,曾经不名一文的王子晗,和曾经盛名天下的他相比就是最好的例证。
晏风遥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这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他和樊王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如果是个女孩,她会长成和她母亲一样优秀强大的王之女吗?自己衰落的故国,也会因此得救吗?
不久前的事仍让他胆寒。这是樊王第一个孩子,是北方最强大的国家第一位王嗣。如果是长女,那即使是储位也有一争之力。那天医官临死前的话无法不让他多想,因为一切是那么理所当然。为了储位后宫君侍互相构陷甚至毒害王嗣一尸两命,这种事在溟王宫还见得少吗?!
为父则刚,就算是为了孩子,他也不能再一直龟缩下去。
他绝不能失去这个孩子,无论是父亲的天性还是现实所然。
如果是女孩,他可以想象到自己水蛭似的亲族会怎样拿她来大做文章。但溟国太需要一个王长女,他的母王听说他怀嗣已经要乐疯了,整个朝廷给他发的贺笺,送的贺礼都快要将整个丹琅轩淹没。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周围宫侍对他态度的变化,亲族对他态度的变化,朝臣态度的变化。他几乎不敢想象万一生出的不是王女,究竟会发生什么。
必须要是女孩!一定要是女孩!
——可是其实即使是男孩,也是他的孩子啊!他又怎么会因为如此,就不期待小生命的到来呢?
随着天气渐暖,晏风遥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如今他不仅要带着最大号的平安柱,甚至连起身都要靠别人帮助。和吹了气似的肚子相反晏风遥本人却日渐消瘦。连月孕吐且不说,夜间睡觉也数次惊厥,医官说或许是因为营养被胎儿过度吸收,父亲营养不足的原因。然而不管再怎么补,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得惊人,晏风遥却四肢瘦得只剩下骨头。君宁不敢再这么补下去,以免胎儿太大造成难产甚至畸形。
竹久对君宁掐断补品的做法很是不满,认为樊王存心跟东溟人过不去,整日地在晏风遥耳边念叨。晏风遥这时已经没精力理会了。襄原八月骄阳似火,宫中怕他体虚受寒不敢放太多冰,他感觉每天都挣扎在蒸笼里,衣服被一层层的浸透,他又绝无法容忍自己整天只穿着单丝寝袍。再加上肚子里的小东西简直是混世魔王,只要他稍有睡意就一脚把他踹醒,只有樊王在旁边冷声训斥几句它才消停些。
离产期还有两个多月,晏风冉经常悲观地感到自己不是和这魔王同归于尽就是二者存一。对它的期待简直和对它的怨气一样多。发觉晏风遥有轻微的产前忧郁症,君宁经常有空就陪在他身边帮他管管肚子里的魔王,或者找乐师演几首舒缓精神的曲子。晏风遥虽然不再冷言冷语,但对她仍然淡淡的。被肚子折腾狠了就迁怒的赌气不理她。君宁经常带着几卷公文在旁边不紧不慢地批着,等他心情好了,就接着慢悠悠讲她曾经经商游历的趣事。
这些对于晏风遥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本来根本不屑了解这些下等人的生活,但由对方讲出来,似乎粗鄙的事都变成了不可思议的野趣。他知道樊王年少时受过很多苦,虽然经过刻意淡化,但晏风遥还是能从故事的字里行间听出来。
一块米糕就是世间最好的美味,破得漏洞的草棚可以看见夏日夜空的繁星。清晨车队拉车的黄牛会哞哞叫唤,你必须喂它一把干草,它才能让你继续睡个好觉。
跟着樊王的故事,晏风冉似乎也一同游览了中原的闹市与乡野,游览了绿野山川。他经常听着听着,就在对方悠缓的声音里睡着了。他肚子里的小东西也不知是听得太入神还是也一同睡了,安静的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君宁见他睡熟才蹑手蹑脚的离开。她平时朝廷内外也有许多事要处理。
格物院近些年逐渐站稳脚跟,对国库的充盈让朝臣逐渐接受了这一新任机关的重要性。上个月她正式将格物院从司空署中脱离,成了与司徒署,司空署等平行的机构。因为地位上升,光靠桀显然不可能镇住其他各署的牛鬼蛇神,君宁便自己亲自挂了个名誉院首衔,桀任副院首,实管院中事宜,秩俸四百石,领铜印黑绶。并授予通过十项以上重大发明之人博士头衔,升为士族。二十项以上重大发明之人院士头衔,升为士族,且领朝廷薪水,也就是有了官身。只要有利民生的发明者的名字都将被载入书册,由王室保存,此举甚至比金钱和头衔的奖励更让工匠们激动。
这……这可是传说中的青史留名啊!好多贵族夫人都没有这个待遇!
因为格物院属官所有俸禄都出自国库中由格物院创造的那一部分,而且明显钱变得只多不少,整日哭穷的司徒署不得不硬着头皮,第一个打起支持格物院的大旗。
因为格物院的士族并非世袭,而且二十年内若无继续的发明还会取消头衔,所以朝廷和贵族的反对声并没有想象中的大。这其中并非没有君宁这个名誉院长的威压和斡旋。毕竟挂着大王直属的标签,格物院某种程度上有些类似内朝中的影卫,算是王的私人班子。这其中的不合规矩之处大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国库满了,俸禄涨了,大家的日子过的也更滋润了不是?
达拉罕这半年出奇的安静,似乎是被无名打怕了,只要边塞一军二军一出现北蛮望风而逃,连拍马都赶不上。士兵们都笑称曾经令天下闻风丧胆的达拉罕狼骑已经变成鼠骑——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嘛!
君宁给右将军无名去诏,一方面嘉奖他的功绩,一方面也提醒他切忌骄傲轻敌。无名规规矩矩地写了篇洋洋洒洒几万字的忠心表,君宁以她外公的下垂眼发誓,他绝壁是找枪手幕僚帮着写的!除了这篇鸡皮疙瘩洒一地的长表,无名给君宁私下送了块木牍,上面只有两个字。
“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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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东溟派来了一个助产团,除了行人卿外为首的是晏风遥父家的表叔父,溟王后的表弟五原公。虽是表弟,但凭着王后母家的身份他嫁做了东溟一个郡守的正夫。可惜达拉罕来袭,一把火烧了府邸,占了家园,如今他只能依附王后过活。
君宁不是不知道东溟打的小心思,但看在晏风遥的面子上,她还是派人将他们接进襄原打算安排住在城东驿馆里。晏风遥虽没说什么,但是能感觉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从半个月前就时不时坐在窗边眺望。
去接使团的纯阳姬没少写信向君宁抱怨,说什么挑剔啦,难伺候啦,没钱还要穷装啦。君宁拎着好几竹简的牢骚,苦笑着提笔朝纯阳姬许诺,等晏风遥出了月子,若这些人不知分寸,就把他们遣回东溟。但如今能迁就就暂且迁就一下吧。
君宁的伟愿是天下太平。据说这是世界上最贪心,最难达成的**。
ps.家乡好冷,打字手都要冻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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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国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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