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牧羊人

近来天下风起云涌,沉闷了千年的格局被几只手搅得天翻地覆。

“——折腾得这么勤快,她们当是在烙煎饼啊!”

王域卞都内王宫里歌舞升平,乐伎舞娘欢声笑语,完全看不出大景王朝早已风雨飘摇。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翘着二郎腿半躺在矮榻上,一只手抠出耳屎,“噗”地弹了下。

“父亲,这是在天子百官面前,您别……”浑身虚胖的中年男人偷偷拽了拽老父的衣袖,结果回首就被老父赏了一记头槌。

“小兔崽子,也敢教训你老子?!”干瘦老头吹着他那一撮山羊胡,脖子扯得像只打鸣的公鸡。“那个‘天子’现在连个屁都不是,你难道害怕个屁?!”

“父亲……”

老头终于屈尊降贵地把目光落到坐在最上座的男子。“天子,你说老夫说得对不对?”

“愍宗公说的是。”宝座上的天子端坐在满室耀眼流光之下,反而面目模糊得仿佛融入一片白色的阴霾,他低垂着眼睑,只能看见长睫投下的一片暗影。

“小畜生。”

愍宗公突然暴起,随手抡起手边的一只酒爵砸向天子,天子若有所觉得往旁边闪了闪,那茶杯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拐了个弯仍把他砸个头破血流。

“你这脓包,烂种,怂货!老夫怎么没在你刚出生时就掐死你!”

顿时歌舞骤停,满室死寂,只余下肥胖男子后知后觉的倒吸一口冷气。

“——父亲大人,掐死了他,女儿可不依呢!”

如果说方才愍宗公让满朝文武不敢发一言,那这个女人出现时,朝中男人们恨不得把身上最后一点活气都咽下去。

女人盛装打扮,穿着这个年代,除了卞都外再没有女人穿的繁复裙装,头上戴的金簪假发如同明晃晃讽刺众人的冠冕。

她昂首挺胸,仿佛一个真正的帝王般巡视着自己的领土,眼高于顶的贵族公卿们像一只只虫子般匍匐在她脚下,谄媚地高呼她的尊号。

“太后!太后!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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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最尊贵的,至少是名义上最尊贵的女人莲步姗姗,摇摆着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即使人到中年,面容仍娇艳的如同二八少女。她看着满地瑟瑟发抖的臣子,掩着口,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妩媚的轻笑。谁能想到,就是这个盛放的鲜花般的女人却有着一副不逊于百战刀兵的冷硬心肠。

她走到喘得像只破风箱似的老父身边,握住他病态,不断痉挛的手。

“父亲大人,您身体不好,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呢。”

女人音线细软轻慢,笑容却未入眼底。愍宗公宽大的袍袖从胳膊上滑下来,露出他布满黑色诡异纹路的,瘦得只剩一张薄皮的手臂。那手臂上的花纹仿佛有生命似的蠕动着,突然老人两眼翻白,从唇角滑下一道黑色的血线。

“您这么大把年纪。早就到了放下俗务,颐养天年的时候。”太后优雅地俯下身,近乎温存地轻轻倚在愍宗公的肩上。“您忧国忧民了一辈子,就让这蛊虫,带着您做一场美梦不好吗?”

她回过头,望着端坐在王座上的,连着她血脉的当今天子伸出手。

“羲儿,哀家的岚羲。母后给你的王座喜不喜欢?坐拥天下的感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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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原城安息殿内,君宁卷起帛书挨向火盆。火盆暗红色的火舌在轻薄的织物上一卷,顿时就将它烧了个尸骨无存。荒玉端着火盆拿到通风处又换了个清淡的薰香。回身时就见到王支着头,露出一副意味不明的微笑。

“王上。”他心中隐约觉得是何方才那卷精致的帛书有关,却并不相问。男人双眼正对上女人一双微笑着缠绕着氤氲雾气的双眼,听见那女人道:“联系齐家宗主,若青荒部族收留汗王岱钦,今年冬天的粮食木炭将以十倍价格暴涨。齐家的损失由国库补足。”王的双眼追逐着窗口将散未散的飞灰,如同看着某种将死之物般寂然。“荒玉啊……说不得,这天下,又要有一场好戏看了。”

说是好戏,很快荒玉便看到了好戏的开头。

汗王与阏氏两方使臣,同临襄原。

半个月后,逢十大朝,君宁公布了与达拉罕所达成的合约。

“——哈哈哈,想不到老妇撑着一把老骨头不死,竟真能等到这一天!”大司马卿简直喜极而泣,颤颤巍巍地笼着长袖,长揖叩首。“金狼老贼亲自来降,达拉罕汗女为质,吾北樊国威,今日得扬矣!”

重臣齐拜:“吾王圣明,振吾国威!”

“众爱卿亦功不可没。”

君宁居于王座,笑着示意平身。虽然与达拉罕合约是经重臣反复敲定,但如今盖上了汗王的弯刀玺和阏氏的狼头金印才算大功告成。与汗王以及阏氏两方使者磨了大半个月嘴皮,诸臣拖着黑眼圈连番上阵,如今收到正式国书总算把心放到肚子里。

“众卿每人赏米五十石,锦缎二十匹。达拉罕求和所进贡的一百车车上好毛皮已到襄原,孤已令内侍官送与诸卿府上,趁着春日尚寒,为家里再添几身衣裳吧。”

“谢王上!”

“至于达拉罕求和所割让的原东溟境内的金、平两郡,孤将作为军户屯田之地,原边境流民耕种满十年,且家中有从军者,可自愿携家眷入迁,税赋十五税一。若家中有阵亡将士而无成丁者,成丁长成前三十税一,成丁后免一人兵役。此次达拉罕来降,右将军无名居功至伟,赐贵族位。达拉罕所割让之穆日城,孤将赐给右将军为其封地。”

其他王令众人还连呼圣明,可这贵族位着实刺到了诸卿的神经。

贵族,顾名思义,地位尊贵,血统尊贵,而且这种尊贵将流传后代,福泽子孙。放眼整个樊国,包括家道中落的也不过近千之数,而真正掌权的,也不过区区百余人。

而如今,这个来路不明的黑皮疯狗竟要与她们这些身为贵族骄傲了一辈子人平起平坐,简直啪啪打脸。

殿中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君宁俯视着众臣,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众卿可有异议?”

滕织神色微动,然而还未张口居于她后方的纯阳姬就先一步迈出,俯首道:“臣无有异议,右将军此次破敌居功至伟,雪吾国耻,振吾国威,乃是吾北樊铮铮男儿。吾王慧眼识英,为北樊得来一将星尔!”

滕织嘴唇动了动,最终叹了口气,与诸臣一同俯首:“吾王慧眼识英,樊国之福矣。”

几句话将无名的功劳变成王上的功劳,将二人绑在同一根线上,贬低无名便是质疑王上。

呵,纯阳姬不愧舌战诸国,真是使的好手段。

偏殿里,被特许旁听朝政的滕晗抿着唇,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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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秀姬!”

“永秀姬!”

散了朝,滕织刚回府,素来与她交好的年轻贵女们便纷纷投书请见,七嘴八舌地攻讦起百年来第一个从流民升至贵族的男将军。

说到激动处,池勇姬忍不住破口大骂:“那只黑皮疯狗也就罢了,纯阳姬身为九姓贵族竟公然在朝中为个血统卑贱的男人撑腰,简直丢了天下士贵人的脸!”

“什么九姓贵族,经过先王时期十几年萧党专权,早就没有往日尊严了!”岁寒姬冷笑道:“右将军无名势大,王上又一味袒护,纯阳姬可是为权势折腰啊!”

池勇姬双手抱拳长揖:“如今我樊国朝政贱民横行邪佞当道,王上不听吾等忠臣谏言一意袒护,永秀姬上身为王族,请务必剗恶锄奸,匡扶朝政!”

“姬上!”

“姬上!”

年轻贵姬们将滕织围坐一团,纳头长揖。滕织站在众人之间,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就算政见不同,出身不同,手段不同,她也从没觉得自己可以对无名或纯阳姬之中任何一人指手画脚。

他们是功臣,是能臣,是北樊肱骨北樊栋梁。

他们一个十年镇守边关力挽狂澜,一个陪伴太女为质敌国忠心义胆。

更别提王上,她的王。从十二岁学堂外她便知道只有那人的王道真正走进她的心。是值得她为其抛洒热血,为其殚精竭虑,为其平衡朝局,为其自污,为其生,为其死。

这已经不是她的王的道,而是她的,她自私的自以为是的,她的王之道。

她知道自己背负不了的,背负不了许许多多人,千千万万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王道,所以她可耻地把它推给了另一个人,而自己舒服的担起了忠臣直臣的美名。

多么卑劣而软弱啊!她甚至不敢像太女姐姐一样,用近乎惨烈决绝的方式来托付自己的王道。

而面前这些人,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可耻卑劣,反而得意洋洋地大放厥词,丝毫没想想这么多年,除了在襄原靠着他人庇佑指点江山外,她们到底还为这家国做过什么事情。

然而她是王族,是宗室,是贵族的主心骨。

她必须将这些愚蠢的家族嫡女们掌控在自己手中。

贵族和王之间永远需要一个利益的代言人。不能是长姊,不能是二姊,不能是对王位有野心的任何人。上一个是永远无法称王的母亲,而现在,必定要是自己。

否则太危险了,如果牧着愚蠢的羔羊的不是忠心的家犬而是野心勃勃的另一个牧羊人,那么到头来,到底她们又会成为谁的羔羊呢?

所以一定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像走着钢丝一样的自己,仿佛要卑劣地偷走羔羊的犬只,真的能得到她的挚友和主上的信任吗?

或许有一天,自己到了不得不被烹煮的境地,回想起这一路也会甘之如饴吧。

滕织其实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这才是所谓的忠臣吧……

收藏满110,今天晚上19:30加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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