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织站了许久,久到长揖的人都因长时间躬身腰部酸痛得冒出冷汗时,她才开了口。
“诸卿。”
她缓慢的吐出两个字,曾经跳脱少女的影子彻底从她身上褪去。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之上,她被追赶磋磨的,已彻底长大成人。
“诸卿,若说血统低微,我身上甚至流着奴隶的血。母侯的生父,也不过是与祖母昭禾王良宵一度的歌奴而已。”滕织负着手,语气平淡,围着她的众人却瞬间惨白了脸色。“若说身为男子,千年前也曾男子当家,吾国开国之主亦是寻常猎户。他凭着军功,跟着军神君怀夏以及初代天子打下这万里江山,建造不世伟业。诸位先祖,又有哪个不是凭着军功,凭着才学,凭着对主上的忠心铁骨,步步杀伐,才换来如今的高爵尊位,才成了贵族,才成了世家!”
滕织这些年已经极少将喜怒形于色,大多时候她都将自己装扮成一个颇有城府的领袖,听着手下人吵吵嚷嚷,只在关键时作出决定。她的确是襄原年轻一代贵族的首领,但事实上却和任何人都保有距离。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交心的友人。
不,或许是有的,只是那个人就和她一样。
身为整个樊国的王,为毫无根基的右将军撑腰已经领朝臣颇有微词,又怎能和本身就做过五年丞嗣女,手掌年轻一代贵族的自己太过亲近呢?
这样让老臣们如何想,让非襄原贵族们如何想,又让众多士族臣子如何想!
那个自从称王就只能称孤的人,如果能多一个即使身为臣民也能不畏惧的和她交谈的人,如果能多一个让她忘记自己是孤家寡人的人,即使是只互相看不大顺眼的黑皮疯狗,在内心深处,滕织也会忍不住感谢上天。
她和手掌军权的无名将军不会相处无隙,她和身为九姓贵族王上信臣的纯阳姬同样不会成为挚友。甚至小尹毕霜,甚至司空桀,他们之间都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各自经营着各自势力。然而他们都有共同的王,这些桀骜不驯的妖魔鬼怪们,他们都蛰伏于同样的王。
年轻贵女们偶尔会在私下议论,觉得如今樊国未免有臣强主弱之嫌。明明是国之霸主,却丝毫没有将兵士、贵族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样一个王,是否太过软弱了呢?
愚蠢的羔羊们啊,你们只知道畏惧凶猛的鹰犬,却忽视了操控鹰犬的主人吗?身为鹰犬的臣下,每个人都被如此信任包容着,尽情施展自己的抱负,却没有一个人敢有超越本分的想法。
为何?
如无名,桀之流,真的是毫无私心,一心为主的忠贞之士吗?他们只是被王的道巧妙地织了一张网,网中有恩情,有利益,有荣耀,甚至有对其他鹰犬们的畏惧,对现今权位的贪恋。每个人都有被套住的东西。即使上蹿下跳,也始终跳不出网中罢了。
既然如此,那身为王,又何必事必躬亲,争那无知小儿口中的英豪之名。
她乃英豪之主,她的名,她的王道鉴于历史,施于天下。
===========================
滕织府上众贵女不欢而散,被滕织敲打,这些整日觉得自己惊才绝艳壮志难酬愤愤不平的女人们不得不收敛其满身怨气,重新抖擞精神,迎接北樊多年来最辉煌的盛事。
达拉罕为求和上贡的部分岁币和毛皮熏肉已经陆续运抵平仓,再过不久金狼汗王岱钦就会亲自前往樊国北境重镇陆极城请和。小尹毕霜已然离都先行打点,樊王以及行人署官员也会一同前往,众贵女腆着脸纷纷请命自备车马,一起去凑个热闹。
上次樊国如此扬眉吐气已是昭禾王之时,贵女们生于乱世,从有记忆起就被达拉罕压着打,萧贼虽已经颇具将才,但当时朝政纷乱,光靠一两人也只是勉力支撑而已。
家里供着的老祖宗们大哭大笑揪着自己耳朵唠唠叨叨,整个樊国一边欢天喜地一边鸡飞狗跳,等再回过神来,竟已四月末尾,金狼汗王的马前卒们已经入了陆极,而她们也从襄原出发了。
襄原到陆极有一个多月路程,进城时已随处可见在城中歇脚的达拉罕人。平心而论,众贵女对这些蛮荒养大的狼崽子们终是有种天生的优越感和畏惧。明明知道在樊国不受待见,达拉罕使团仍半赤着膊横行乡里。樊国地处北方已经算是民风粗犷,近年时常看见男子出门走动,甚至还有男子为将,却从没像这些达拉罕爷们一样敢光天化日之下只着一件斜襟半袖皮袄,光着肩膀手臂将大片肌肤露在人前。
简直有辱斯文,有伤风化!
王上下令,除非达拉罕人自己找不痛快,否则无论贵族百姓严禁寻衅。若被查出以九罪论处。贵女们即使满心不痛快,也只敢暗搓搓地下绊子。
什么给掌柜塞钱往他们的酒菜里吐口水撒泥巴下泻药啦,故意不给人家新被褥用啦,鸡零狗碎,也不过如此。
吵吵嚷嚷间已经到了王帐入城的日子。上次诸侯王入樊国还是十年前,樊国以送太女为质为条件与南尧定下和约,共御达拉罕。太女只带了五名随从就跟随尧王归国,怎一个耻辱了得!
如今风水轮流转,太女归国登基为王,不过数年时间就让金狼大汗纳头来降,就连卞都的上王子也要乖乖送过来。
真是扬眉吐气!
池勇姬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明明已经派家奴在城门口占好位置,却担心万一这些兔崽子办事不利,被其他贵族大佬抢了先,岂不是让她看不着热闹?
各家老祖宗们可是有好几天前就去占地的了!
这么一想也不用睡了,池勇姬顿时爬起身换上最好的衣服骑了最好的马,一路朝北城门狂奔而去。
结果刚到城北就不得不弃马步行,陆极人瞪着眼睛以年货不要钱的架势朝北门挤去。随身家奴们不一会就被挤散了,池勇姬顾不上跳脚,跟着奔涌的人流左推右搡,好不容易看到北门高耸的城墙。
越到北门战局越凶险,池勇姬不得不使出学武的本事才勉强不被挤出人墙外。沿着官道两侧密密麻麻站了三层兵士,肩并着肩,盾挨着盾,池勇姬踮脚抻脖远远看见毕霜板了张棺材脸走来走去,感觉个子都要长高了!
“喂,隋白姬!隋白……”
“隋——白——救命………”
池勇姬才刚开口,就听见不远处一声哀嚎,岁寒姬像只飓风中的小鸡仔般被推来搡去,眼瞅就要绞成肉泥了,毕霜也只是往那边扫了眼,随后就像躲瘟疫一样快步离开。
——可不,滚滚人潮中全使团的贵族都指望毕霜能救自己脱离苦海,恐怕这一清早毕霜都要被烦疯了。
毕竟同僚一场,池勇姬经过一场厮杀好不容易把岁寒姬从壮妇中间提溜出来,岁寒姬已然是半死不活。
“简直有辱斯文,简直岂有此理……”岁寒姬哆哆嗦嗦地嘟囔着,她本就干瘦得一根麻杆,早年当王上伴读时还被逼着练过几招把式,后来王上南尧为质,永秀姬又忙得没空管她,她就彻底自己乐得当起了斯文贵女,文弱书生。
池勇姬老早就看不惯她一副老娘是斯文人其他人都是屎的样子,却也多少要顾及发小情谊。
“没那本事就好好呆在家里,学人家凑什么热闹!”池勇姬恶声恶气地嚷道,“这城北挤成这样隋白姬也不管管,真伤到了哪家老祖宗她都赔不起!”
“说起来九姓贵族的老人家们似乎也来陆极了。”岁寒姬总算缓过神来,徒劳地整理着凌乱不堪的衣物,整着整着却忽然笑了。
“你莫不是被挤傻了吧!”池勇姬看她莫名其妙的笑得肩膀乱颤,有些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
“忽然想起还在当王上伴读时,也经常这样狼狈不堪地回家呢!”岁寒姬半放弃地不再整理自己的衣服,抬头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咱们这些人都是王上作为王姬正名后被家里陆续塞进学堂的。本来年纪就小,又是初到,像个土包子似的整日战战兢兢地跟在大孩子们身后,还被青叶姬逼着背了伴读十三训。”
“呃呀……”池勇姬挠了挠头,似乎勾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回忆,“当年青叶姬把咱们逼得还真狠呀,不做完功课不准吃饭,不扎完马步不准吃饭,礼仪欠妥不准吃饭,连玩耍嬉笑也不准吃饭。姐儿当年做梦都想揍她一顿。”
“可不是……”
岁寒姬因为长年抿着嘴,嘴角两侧已经有了深刻的法令纹,平日就算笑着也有股刻薄的苦相。今天池勇姬却觉得她哪里看的顺眼了些。
“纯阳姬当年总和青叶姬对着干,纯阳姬性子浑和,青叶姬不准我们吃饭,她就想方设法地偷偷给我们送吃的。结果被发现两人大吵一架,还闹到王上那里去评理,结果害得我们也跟着罚跪了两个时辰……当年真是要气死了。”
池勇姬不明白岁寒姬为何又提起陈年旧事,但时隔这么久再想起来,当年指天画地的赌咒,竟也成了少年温软的回忆。“话说襄原之乱那会我们还在宫里,可把姐儿吓得够呛。一屋子小丫头都只知道哭,屁用没有,好像也是从那时起姐儿才发现有武傍身的好处!”
“是啊,当时局势那么乱,前太女逼宫先王,王上被当朝打成重伤软禁在府,不过到底还是让影卫们把咱们偷偷送出宫了。看到气喘吁吁来接应的青叶姬时,忽然觉得曾经的那些可恶,通通变成可亲可敬了。”
“哈,我记得你还抱着青叶姬大哭,说要娶她弟弟成为一家人一辈子在一起,当场被青叶姬揍了个半死。”池勇姬仰头大笑,年幼时的糗事让这一大早的罚站都没那么难熬了。“当年你可是个十足的哭包啊!”
岁寒姬扯了扯嘴角,神色黯然。
“……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今天第二更~这些上蹿下跳的年轻文臣其实也有莽直可爱的一面╮(╯▽╰)╭
大家还记得撞柱而死的青叶姬吗?虽然她出场仅仅几章,但的确影响深远。岁寒和池勇等都是君宁成为王姬后被家族硬塞进来的,算是一种政治投资吧,年龄也要比君宁,滕织,青叶和纯阳小一些~而青叶姬从小就是个预备教导主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7章 英豪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