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与侄儿,舅父与外甥女的联姻在这个时代贵族之间时有发生,但若非你情我愿,确实比一般的更令人恶心。胜春郎闭了闭眼,强自压下自己的情绪。
“既然已将身孕之事告之大王,自然不会如太后期望一般和亲樊国,将她的孽种当做大王的孩儿生下来。希望大王相信小使的诚意,并与小使做一场戏。”
君宁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还请大王假意允许与小使的和亲,并以送还质子及迎亲之名派兵前往卞都与樊国交界,以太后对上王子的恨意必将亲自前往……”
“别说了。”君宁制止道:“孤是不会允许暮合君以身涉险的。”
“大王可派信任之人领兵保护,名曰迎亲实则……大王难道不想除去陷害上王子的元凶吗?”
“上王子的安全比那个女人重要。”
“——那我的意志呢?”
清冷的男声响起,伴随着说话声安陵云初从门外走进来。他今日穿了卞都男子庄重的上衣下裳,头戴高冠,双眼仿佛七夕宁静的夜空,又如深不可测的沉潭。他平静却坚决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两掌交叠举至眉心,深躬一礼。
“大王,云初身负王子之名,须行王子之事。护吾黎民,除吾国贼,行棘途,奉大道。此为吾之信仰,吾之骄傲,吾之意志。万请大王成全。”
安陵云初深深俯首,半晌,他听见上方女子开口轻言。“暮合,你这样说,实在太过狡猾了啊……”
安陵云初垂着眼,声音缓慢,却坚决地再次说道:“万请大王成全。”
“孤可以派兵攻打卞都。”君宁看着那个长揖请愿的男子,她此刻如此憎恨他的言行,却同时觉得他是如此耀眼,耀眼得几乎无法直视。“若你想要那女子性命,孤可以帮你,你只需好好留在孤身边。不管杀多少人,甚至屠城……孤都不想你有任何事。这样的孤,怕是要疯了吧。”
“大王。”安陵云初依旧低着头,他音调平和得就像初冬潺潺流过冰冷的溪水,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敢说,能够挥刀将那看似平和可欺却一往无前的溪水斩断。“云初无法左右大王言行,云初只能坚持自己心中大道。若大王对我的感情是造成祸乱的根由,那我便只能以身殉道。”
他平静的就像谈论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就像谈论呼吸,就像谈论晴天的日光,雨天的落水。他抬起头,身上的旧伤令他的行动有些迟缓,但是他单单站在那里,君宁的目光就再也无法投向别处。
十年前的国难之时,他也是这样义无反顾的抛去一生荣华,只身走上荆棘遍生的路。
君宁想,她大概爱上了一个圣人吧。
两人沉默的对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胜春郎束手站在旁边,自以为早已千锤百炼的心仿佛被敲掉了一个角,从中传来绵延的疼痛。
呵,原来除了大道与忠诚,他竟还有良知。
可惜所谓良知,也不过是让他疼痛而已啊。
“大王,上王子,此次前去只是为了将虞长舒引诱出宫,以减少宫变中士兵及百姓的伤亡。上王子得重兵护佑定是无恙的,大王请不必太过担心了。何况太后一除,上王子不但可恢复名誉,还能以太子之身风光的和亲樊国,此乃天大的好事,二位何必拘泥于暂时的分别呢。”
君宁侧过头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三九天一桶凉水兜头浇下,让他从脚底生出战栗。
“——出去。”
胜春郎低着头,感觉心脏还在因那一眼狂跳不止。他喏喏一礼退了出去。那一刻他确定樊王是想杀了他的,以最残忍的方式。
阖上的房门发出轻轻地咔哒声。安陵云初一手负在身后。
许久,他开口道。“少拙姬,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你恨我。”
他是用最平静的陈述语气,然而说道“恨”字,声音还是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颤动。
“是啊,当你用死亡威胁我的时,我确实是生出了恨意吧。”君宁自嘲地笑了笑。“圣人真讨厌啊。”
“我并没有威胁你。”安陵云初皱起眉,似乎认真地不想让君宁误解。“我没有威胁你,少拙姬,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没错,一个讨厌的事实,就是因为事实才讨厌啊。更加讨厌的是,异位而处,她竟然能够理解他的选择。背负责任,牺牲自己换取更多人的安全幸福的蠢事,她上辈子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或许是报应吧。”她喃喃自语道,忽然没来由的想起上辈子临死前抓着自己的手泣不成声的男人模糊的面孔。原来所谓的舍生取义,是这么一件令他人痛苦的事啊。
君宁垂着头,感觉一双手将她的脸捧起,带着颤抖的温热手指擦过她的眼角。
“你……对不起……”那个像天边的云彩般淡泊沉静的男人慌乱地低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少拙姬,不要哭啊……”
君宁吓了一跳。
她后退一步,擦了擦眼睛,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流泪了。实在太丢人了,他只是出一趟远门,只是……
她爱的人,可是个愚蠢的圣人啊。
那个男人蹙眉看着她,不发一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圈深色的翳影。忽然那两扇睫毛颤了颤,然后叹息一般地慢慢阖上。稀薄的光从身后射过来,给他周身打了一圈柔和的光晕,可是他本身却藏在浓重的黑暗里。
“……我的生母……在我尚不记事时就过世了。年纪还小时,我一直以为虞太后就是我的母亲,她对我,甚至比她的亲生子云晟还好。”如同想用其他事分散君宁的注意,安陵云初略带笨拙地讲述深埋在历史中安陵家的往事。
“身为天子的父亲很宠爱我,国丈愍宗公亲自教我与王弟学识。王弟对我异常崇敬,甚至比对父母师长更甚。天子英明睿智,王后宽和柔嘉,王子们兄友弟恭,安陵王室看上去花团锦簇,却是再和谐不过。直到十四岁那年父亲突然中风卧床不起,事情才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如同逃避日光一般,安陵云初向昏暗的内室走了几步,扶着矮案慢慢跽坐在软席上。“南尧一夜之间发兵卞都势如破竹,卞都节节败退根本毫无反击之力。母后以我年幼为名代掌王玺,可仅仅半个月后,南尧仍然兵临卞都城下。”叹了口气,安陵云初露出惨淡的微笑。“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真是蠢啊。母后说只要我自污成为尧王的男宠,就可以救城中十万百姓。她说,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装得都要累死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选择的,就算他说不去,母后也一定会绑着他去。他的母后只是更想看着他自己往火坑里跳罢了。
然后……
安陵云初又闭了闭眼,还没等再开口,就感觉一双手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身体,一个声音略带苦笑地说道:“真是的,听你讲了这个故事,我还怎么倒自己的苦水啊……”
反搂住君宁的双臂颤了颤,在君宁看不见的角度,男人望着虚空的双眼露出更浓重的悲哀。
然后啊……
然后————
他下定决心般地搂紧君宁的背脊,膝盖挤进了她两腿之间。其中的暗示令君宁怔了一下,她拉开距离,定定地看着男人的脸。
可惜冬日的阳光太过黯淡,她仅仅能看见男人在黑暗中微微弯起了的唇。那是一个温柔得令人心碎的微笑。
终于到了还债的时刻了吧——安陵云初用那两瓣浅淡的唇碰了碰对方的唇,昨日收到的虞太后的书信已成为烛台下一捧青灰,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里。
——大概罪孽深重的我,已经没办法陪你走得更远了。
君宁猛烈地吻了上去,按着他的后颈,如同野兽般啮咬着男人的双唇,舌头强势地携着对方纠缠在一起。天彻底阴下来,屋外甚至传来暴雪来临前呜咽的风声。昏暗的书房仅仅在角落里点着一支长烛,幽暗地照在满地凌乱的书简上。君宁抬起头,注视着那个因缺氧而微微喘息的男子,双眼比最暗的角落还要幽暗,却比那唯一的一点烛火还要慑人。
似乎是终于确认了男人的决心,她探着颈轻轻吻了吻安陵云初带着血腥味的唇角,突然两臂用力,将他举上了书案。书简奏章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却全不在意。安陵云初慌乱地一只手撑着案台一只手按上她的肩,却只换来她漫不经心的一瞥。
是的,漫不经心,如同帝王巡视自己的疆土。
那一眼如同将彼此点了火,圣人落下凡间。
“阿……拙……”
安陵云初伸出手,被君宁十指相扣压在地上。狂风骤雨中,君宁错过了那个失声叫出的名字。
“……不管去哪里,都一定要回到我身边啊。”
**将歇,安陵云初听见那个女子如同哭泣般在他耳边喃喃低语。
“然后,生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吧……”
君宁对安陵云初的评价,与其说是“君子”不如说他是个“圣人”。然而对君宁来说爱他就是让他幸福,爱他就是让他做想做的事,爱他就是成就他,即使这种成就会与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安陵云初虽然对天下无私悲悯,但有时无私也是一种别样的冷酷。
这里要非常注意一点,云初所说的“真相”并不一定是真正的真相,或者并不是全部的。之后许多人所讲的“真相”也可能是他们自以为的事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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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心意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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