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宁定下人来，整个宫廷便如高速运转的机器般开始操办此事。

新年伊始，各家主郡守携家眷入都朝贺。太贵君贵体奇迹般地有所好转，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于上元节在后宫大宴宾客。

贵族夫人们与朝臣在前朝吃酒，少君小君们则带着自家适龄子侄到后宫赴宴。诸夫侍心中有数，这俨然又是十几年前选初侍的场景，只不过这次所请的公子比之前身份更加尊贵，甚至有各城邦的嫡出公子。

君宁仍是靠在闲鹤园不远处的高台上，神色平静地看着底下光彩照人的公子们。公子桃都当然也在其中，他人如其名，像春日的桃花般鲜活妍丽，和旁边的公子说笑着，生动得与这晚冬萧索格格不入。

若他入宫，或许也不错吧，看起来像个娇憨又开朗的人，整个闲鹤园都因为他闪闪发亮呢。

“主上。”荒玉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语气有些奇妙。“楼下有位公子求见。”

扬起眉，君宁可不认为随便哪个公子能知道她出现在这个高台上的事。不如说，除了她以外只有亚父和荒玉才知道。

“是哪位公子？”

“回主上。”荒玉顿了顿。“是公子襄，钟离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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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侍钟离襄。”

片刻后，君宁对面的蒲团上跪伏了一名男子。他腰线笔直，如所有世家公子般没有一丝不规矩之处。然而不知为何，君宁总是感觉他与那满园的深闺公子，是有什么不同的。

“公子且抬起头吧，不必拘礼。”

两人之间放了架薄纱屏风，四面开窗，轩敞朗阔。荒玉和钟离襄带的侍儿站在露台边，虽听不清谈话，却能一眼看见里面的样子。

这样安排，也是为钟离襄的清誉考虑。

钟离襄双目轻轻一扫阁中布置，便低头又福一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君宁知道这个男人已明白其中的用意。

聪明的男人。聪明而不浮夸。这是君宁对对方的第一个评价。

“公子襄，不知你千里迢迢远赴襄原，又特意挑在上元节这天来王宫所为何事？”

“回王上。”男人嗓音偏低，音色细滑如绸，但在柔软细腻的绸缎下却像藏了黑铁的硬度。“侍听闻王上在全国选秀，而这次宴会恰恰是为选秀而办，故而冒昧前来。”

“没错。”君宁双眼望着对面模糊不清的面孔。“不过孤并不记得有邀请公子，公子此次，确实冒昧了。”

对面的男人并未因君宁的暗讽退缩，反而直起身，双掌置于膝上。君宁有瞬间恍惚，心脏抽痛了一下。

似乎他的亡姐也是这般，从小行正坐端，一位堂堂正正的好女子。

“恕侍失礼，王上可否告知侍落选的原因？”

“那你又为何想当选呢？”君宁垂下眼睑，不答反问。“是为了主掌后宫的权利？王君的尊荣？亦或是不喜家中安排的亲事，想借机逃避？公子襄，你是哪一种呢？”

“侍并非其中任何一种。”钟离襄朗声答道，毫无闺中男子忸怩之态。“生为贵族嫡子，侍并没什么不知足的，嗣姐一家对侍也极好。冒昧自荐，只因侍认为自己最适合，而且希望能服侍王上而已。”

“钟离襄，你真是个傻孩子。”君宁叹口气，嘴角露出些许无奈又温柔的弧度。“令姐是孤的伴读，更为全忠义而死，你是她唯一的弟弟，孤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你若心有所属，那孤就为你二人赐婚。若渴望尊荣，孤就把你配给个有为贵女。若本家对你有亏，觉得过得不快活，那无论分家另立宗门，还是坐产招妇，孤都会帮你。你可以获得女子的一心一意，可以闲时游遍山水。这么多的选择当中，成为孤众多君侍的一员，生下不会成为王储的孩子，守着王宫一处四方院落，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

对面传来男人的笑声。

笑声低沉清冽，那层盖在上面的丝绸似乎终于被取下，露出里面坚硬的寒铁。男人的话似乎已经在心中过了千万遍，他平静且毫不迟疑地道：

“不瞒王上说，若侍没下定决心，今日就不会从家乡远赴都城。侍很清楚此次选秀的目的，也清楚在宫中的位置。侍思考过，并觉得可以接受，这才自请入宫。侍并非一时冲动，日后也不会委屈后悔。能够为大王养育子嗣，协理后宫，有助国祚绵延人心稳定，这也算身为男子，能为国家尽的忠心了。”

“公子襄，夫妻之事，并不只是如此而已。”君宁双手交握，淡淡说道。“自古后宫与其说是个家，不如说是国家王室平衡各方势力的机构。身为樊王这是孤职责所在，孤无可推脱，也无可抱怨。但你是可以选择，也能选择更好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相信每个男子都曾有过这个愿望。在后宫孤无法给你，但在其他地方，你可以得到的。”

“王上，恕侍失礼。有时侍觉得，您真是个怪人。”钟离襄似乎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您所说的情况，或许是有的，但那又怎样呢？与一个女人庸庸碌碌，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诞下几个孩儿，然后到老的时候发现这一生，竟没有任何可以留下的，值得追求的。侍自小随长姐长大，长姐如母，自侍记事起便听着长姐忠王爱国的愿望。不知不觉，这似乎也成了侍的愿望。那么，如今侍有了愿望成真的机会，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呢？这不也是对王，对国家的‘忠’么？”

他三指着地，深伏一礼。“若王上对家姐的情谊还有眷顾，若王上想给侍最好的，那就请给侍一个机会，让侍继承长姊遗愿，继续侍奉大王。侍身为男子，却也有男子才能做到的事情。赌上吾钟离家之名，侍会以臣子之心忠于您，夫侍之心敬爱您。侍发誓永不贪恋后位，如日后有幸诞下子女，也绝不令其染指储君。对君后所出嫡脉，侍会以忠心侍奉，并教导子女同样的道理。王上，请您准许。”

绕过屏风，两只翘头皮履出现在钟离襄面前。

“公子襄，抬起头来。”

钟离襄抬起头，他肤色白皙面容清隽，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目光坦荡得仿佛直入人心。

这个男子有胆识，有决断，有智谋。他能穿越千里荒野十数郡县来到襄原，并准确在王宫中探知她的位置。这个男子心如沉渊，却难得有如此通透的一双眼睛，似乎能透过双眼，直接看进他的灵魂。

“钟离襄，孤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甘心入宫，即便一生不得封后？”

“然也。”

“你可明白，即便日后诞下王女，即便是孤故人之弟，孤也绝不容你挟女而骄，更不容你染指朝堂。”

“然也。”

“钟离襄。”君宁的声音变得很轻，轻且柔。眼中甚至带着怜悯。“一个月后，孤会正式赐定礼到你的封地，并昭告全国。钟离襄，你可愿入宫侍奉，成为孤的德君，孤的四君之首？”

“王上。”钟离襄庄重地俯身行礼，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完成平生夙愿。“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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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第二日，樊王下诏，确定选秀花落钟离家。随之而来的是如流水般的聘礼和三个月后的婚期。如果贵族嫁子，三个月从放定到过门着实仓促，但若大王纳侍，提前三个月通告婚期而非一顶小轿抬进宫，已经着实给足颜面。

且不论外面多少人捶胸顿足或暗自庆幸，宫里在平和的表象下，如同将沸的水般蠢蠢欲动。每个人都知道不久后就要多一位新主子，位高权重的新主子。钟离襄的名分确定后，他的身家历史偏好忌讳，也被有心人纷纷打听出来。

出身西境历史最悠久的大贵族就且不说了，钟离襄在封地还多有义举，从很小起就跟随长姐兴建医馆善堂，收留战争失怙的幼儿，接济无子老人和伤残军士。他出嫁启程的那天，竟有万民相送，还没入宫，就先有美名。

钟离氏偏安西境，鲜涉朝堂，但封地辽阔，任谁也不敢因本家未入朝为官就轻视了去。更何况，他的亡姐还在樊王式微时为守忠义撞柱而死，光这一点，是多少人撑腰都抵不过的。

因为并没哪位重臣占到便宜，权利没被瓜分，朝中大佬都维持着相当的冷静。甚至觉得如果自家子侄暂且没福分承宠生下王嗣，统领后宫，那让给这哪边都不靠的男人也好。总之不能便宜那谁谁不是？

襄原新君的龙争虎斗终于尘埃落定，在遥远的西南，无名和姜无极这两位当代最为军功彪炳的将领终于结束了长达数年的小规模战役，由无名经濮阳长驱南尧腹地，以密溪郡良阪山为界，正式拉开了大战的序幕。

早早逝去的青叶姬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帮助到君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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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王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