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殷正域的出走,杨婉婉的亲事又僵在那里,殷老太太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又一径催着儿子儿媳去外头打听。
如今时局越发不好了,济州城里慢慢多了许多流民,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生怕被流民闯进家里。
淑离跟方氏商量:“娘,我们出去施些粥吧?”
方氏叹口气,叫她坐下,细细跟她分说:“你是好心,只是咱们却不能开这个头。”
淑离疑惑。
方氏道:“咱们家从前也没少舍米舍钱,只是现在却不行。若是我们出去施粥,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咱家的米粮多得是吗?你想想,咱家的家丁护卫一共才多少人,那流民又有多少,人饿急了,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万一他们冲进咱们家来,这里头又再出个有坏心的,这一家子就完了。”
淑离前世也不过大学还没毕业的年纪,在人心体察上是万万不如方氏的。她垂头丧气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方氏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淑离不爱顶着满头珠翠,这会儿只把头发松松挽起,头上一丝饰物也无,她笑道:“你有这个心很好,不过也别急,过几日,自然就有那些大老爷们出头组织了。”
再不作为也不行了,济州城眼看着要被流民塞满了,知州大人是个绵软的,他既狠不下心驱逐流民,也不敢顶着压力开仓放粮。犹犹豫豫地,最后先是命人将济州城大门关了,不许再放新的流民进城,已经进城的流民,便组织城里的富商大户捐钱捐物,在城西设了施粥点。
淑离将自己攒的零花钱一把捐了个干净,还被方氏笑:“这回可安心了?就你那二两银子够做什么的。”
淑离正色道:“能买四石粮食。”
惹得方氏大笑了一回。
府中下人近日也有些浮躁。虽说殷府中的仆从大多是家生子,可也有一些是外头买的,此时便不免要担心家里的亲人。
淑离正在崔妈妈的监督下艰难地跟一副“鱼戏莲叶”绣样做斗争,便听见外头夏至的声音:“你别哭啊,要不然,你请个假回去看看?”
外头不知是哪个小丫头,抽抽噎噎道:“他们都卖了我了,我不回去。”
夏至哭笑不得:“那你还哭什么?”
那小丫头吸吸鼻子:“我也不知道,我又恨,又想哭。”
淑离心下酸楚,扬声叫那夏至把人带进来。
一个瓜子脸的小丫头跟在夏至后面怯生生走了进来,眼中泪痕未干,大约是怕淑离把她赶走,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下,哭求道:“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淑离一边命夏至将她扶起来,一边跟她说话:“你别怕,我就是跟你说说话。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
小丫头用力抹了把眼泪:“我叫甘草,十岁了。”
淑离心里升起一股浓重的负罪感,雇佣童工呀这是。
“我听你说话,你是被家里人卖进府的?”
甘草点点头:“我爹爱赌钱,欠了好多债,要债的天天来家里,爹就把我卖了换钱。”
“那你可想回去看看?”
甘草摇摇头:“爹只知道赌钱,娘只喜欢弟弟,我不回去。”
淑离便问夏至:“如今她管着什么?”
夏至笑道:“她才进来没多久,不过在粗使上,平日里浇浇花,扫扫院子罢了。”
“那叫立春平日里多照顾些,她年纪小,不要受了欺负。”
冬至端了几块儿刚湃好的西瓜进门,闻言乐道:“谁能欺负了她?姑娘不知道,这小丫头看着小,实则力气可大了,我们三四个人跟她掰腕子都掰不过她。”
淑离起了点儿兴趣,招手叫甘草近前来:“来来来,咱俩比一比。”
崔妈妈也由着她闹腾,命人将那大圆桌上的东西收了,让两人去桌上比试。
淑离活动了一下手腕:“我可不会看你年纪小就让着你。”
甘草脸红红的:“反正您肯定赢不了。”
淑离将手肘支在桌子上:“来吧。”
甘草还是一副羞怯怯的模样:“姑娘两只手吧。”
还没比赛就被人看扁了,再看看崔妈妈等人的神色,淑离大感威严扫地,轻咳两声:“不用,那岂不是胜之不武?”
甘草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心,轻轻握住淑离的手。
冬至最爱凑热闹,立马笑道:“我来做个裁判。”她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淑离两个的手,清清嗓子,“预备——开始!”
“始”字话音刚落,比赛就结束了。
淑离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就碰了桌面,周围丫头们助威的架势刚摆到一半儿。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都大笑起来。
淑离表示,不行不行,我这次两只手试试。
试试就试试,反正结果也没什么改变。小甘草老老实实地点头。
淑离输过两回之后不肯自己丢脸,一定要几个大丫头也来品尝一回失败的滋味。冬至笑道:“算了吧,这个滋味我们已经尝过多次了,不必再尝。”
开露十九年夏,宁州段泽恩称王,尔后挥师北上,在黄河一带与朝廷军队展开激战。大批流民沿着黄河往陈州济州逃来。
红巾军趁此时机进攻济州,济州城众多富商巨贾、仕宦之家匆匆忙忙往潍州方向逃去,不少贼寇趁机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殷炯严令府中众人不得外出,又将护卫分作三批,日夜不停地巡逻。方氏和鲁氏一道约束下人,凡有乱跑乱逛的,只要抓住,一律乱棍打出。
像什么杨婉婉的婚事,淑离的名声之类,在这样的生死之局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殷老太太每日吃斋念佛,给自己离家的孙子祈求平安。
直到出了九月,这场动乱才算安定下来。殷府的下人打开府门,门上的铃铛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不远处是成群的马队,马上之人背着光,看着杀气冲天的,吓得小厮“哐”地又把门紧紧合上。
殷炯这些时日不时命人出去打探消息,他坐在书房里,眉头紧锁,右手的食指轻轻点在书案上。显然是正在思考什么重大事情。
殷正坤坐在他对面,亦是一脸严肃,他在等父亲最后的决断。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蝉声渐弱,金乌西坠,书房里渐渐暗了下去。父子二人隐在暗影里,过了许久,殷炯终于嗓音沙哑地开口:“去!朝廷是早晚都要完的,但是我儿的前途不能白白耽误,还有离姐儿的前程……与其干耗着什么也做不了,不如搏上一搏!”
殷正坤道:“我观红巾军军纪严明,不似那等胡作非为的乌合之众。他们的首领威望也高,只看他这段时间在济州的政令,亦大有明君之像。”
殷炯摇头道:“说这些都为时尚早。我如今倒是担心你弟弟,不知他如今到了哪里。”
“素日二弟与我闲谈时便颇推崇红巾军,我过后去打听打听红巾军里有没有人见过他。”
父子二人议定了大事,心头便如放下一块巨石,瞬间轻松了许多。
殷炯对着方氏不免歉疚:“你本是逐州方氏的嫡女,跟了我本就是低嫁,如今又要叫你跟着担惊受怕了。”
方氏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杀猪的就只好跟着翻肠子了。”
殷炯握一握她的手,方氏也回握住他。
淑离还不知道她父兄已经决定跟着造反头子造反了,她正沉浸在杨婉婉要定亲的震惊里:“这么快吗?是哪一家啊?”
桔梗人小,又爱说爱笑,满府里就她伙伴多,这回据她说是听外院大管事的什么七舅老爷的三姑的外甥之类的七拐八弯的亲戚说的,那李三太太可喜欢表姑娘了。
淑离这几个月又长开了一些,肌肤润泽如玉,一双眼睛笼着远山雾霭般,衬得眼下的朱砂痣愈发鲜妍动人,唇瓣嫣红微微带翘,便是不笑,也似带着无限笑意。
她一双隽秀的眉轻轻蹙起:“李三太太?”
小桔梗被她迷得失了神,呆了半晌才傻傻道:“是呀,”她噘噘嘴回忆,“李三太太的次子好似一直在外求学,因外头乱起来才回来的。”
淑离倒没正面遇见过李家的人,只是鲁氏每次出去赴宴,回来就要将李家从头到脚狠狠骂一顿解气,说是那李家眼里没人,一双眼睛恨不得生到天上去。
李家的女眷如此,想来也教不出什么好孩儿吧?
“老太太可应下了?”
“我应下了。”殷老太太端坐在宁寿堂正屋。
方氏跟鲁氏互看一眼,并不说话。殷灿道:“母亲怎么不等我们去打听打听,也不知那孩子是圆是扁。况且,李家的家声……”
殷老太太道:“这些我都着人问过了,那李家的哥儿少年时便离家求学,既有学问,又有品貌,很不与他家老爷子相同。再者,李三太太说了,等他们成婚后,就叫婉姐儿跟着去书院那边,不用在家伺候,如此也就不用跟李家别的人打交道。”
殷家兄弟虽都觉得有些不妥,可他们到底是男子,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最重要的是,杨婉婉自己愿意。
殷老太太在杨婉婉的婚事上屡战屡败,使得杨婉婉的自尊心严重受挫,因此在殷老太太试探地询问她李家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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