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离倏然回首,昏暗的月光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身玄色衣衫隐在月色里,只有头顶的银冠在月色里闪出一点微光。
淑离心跳如鼓:“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未回答。
淑离半个身体泡在水里,湿漉漉的衣袍裹在身上,被风一吹,牙齿“咯咯”作响。
那人往淑离这边走了几步。
淑离大骇,手脚并用从水缸中翻出来想往另一边跑。那人又站住了。
淑离见他不喊不叫,便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也是被抓来的吗?”
人影依然沉寂。
淑离谨慎地贴着墙边:“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吗?”
等淑离拉着这个傻大个儿一起跑得时候,心里还有些迷糊呢,怎么逃命途中还顺路拉了个傻子?
淑离握着他的手腕,轻声道:“别出声,小心点儿,跟我来。”
傻大个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一只纤细柔嫩的手紧紧握着他,那手小小的,甚至环不住他的手腕,在玄色衣袖的映衬下,更显得细白。
他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她七拐八绕,跟着星子的方向跑。费了好大功夫,好容易找到个枯草掩盖着的狗洞。
淑离隐隐发起了热,四肢软得她甚至怀疑自己就要瘫在地上了。她用力咬了咬舌尖儿,跪在地上,双手将那狗洞扒开,回头招呼傻大个儿:“快来!”
傻大个儿似乎有些犹豫。
淑离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看这人身高体健,衣着不俗,虽说头脑有些问题,但肯定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自小肯定没人敢让他爬狗洞。
淑离站起身,轻声诱哄他:“听话,等从这里出去了,姐姐给你买糖吃。”
她也不知道人家爱不爱吃糖,但是她也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啊。
傻大个儿犹豫着趴到地上,淑离大喜:“对,别怕,往前爬,姐姐就在你后边。”
出了土匪窝,淑离不敢耽搁,选定了方向,拉着人拼命跑。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哄:“一会儿就到家了,到时候就有糖吃了,快点跑。”
傻大个儿忽地站住,把全力奔跑中的淑离带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淑离喘了口气,问他:“怎么了?”
傻大个儿指了指自己的背。
淑离艰难地理解:“你是说,你背着我?”
傻大个儿点点头。
倒也不是不行,这位仁兄虽说智力不及她,但是岁数和体力肯定远远及得过她,应该不算欺负小孩子……吧?
淑离攀在他背上,这人总得有一米九多,生得宽肩窄腰,淑离环着他的脖颈,甚至在奔逃中还生出一点儿诡异的闲情来欣赏:这身材,不当模特真是瞎材料了!
远远的,几个人勒马站定,面面相觑:“这,要跟吗?”
跑了不知多久,淑离烧得晕晕乎乎,掐着手背给自己提神:“这里我认得了,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再过不远就有人家了。”她拍拍傻大个儿,“一会儿到了人家门口,咱们去敲门。敲门,知道吗?”她一边说,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变成呢喃,听不见了。
傻大个儿一只手托着她,另一只手在她额上试了试温度,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棒子,往空中一扔,那棒子在夜空中绽出一朵小小的光。不一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个部下策马而来。
“将军。”马背上的众人拱手。
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大大咧咧道:“将军,这小姑娘您打算怎么办?咱们总不好一路带着。”
楚既明瞥他一眼:“来时韩静雅收了不少药丸,退烧药有没有?”
另一个文士打扮的就道:“有。”一边从包裹里掏出来。
楚既明接过来给淑离喂下,抱着她翻身上马。
络腮胡子大叫道:“不是吧,您真打算带上她吗?”
那文士道:“虽说这姑娘这一遭是无妄之灾,只是咱们一听说此事,就赶来救下了她,也不算欠她了。”
楚既明道:“啰嗦什么,不是已经打听到是哪家的了,把她送回去就是。”
众人都松了口气。
实在是他们此行机密,不宜引人注目。
淑离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了,殷正坤和朱氏坐在她床边,一见她醒了,殷正坤眼里简直要放光了,他仿佛怕吓着淑离般,压抑着激动,低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朱氏连连叫人将大夫请来,再把熬得稀烂的粥端过来,又命人去通知殷炯等人。想了想,又叫人洗一条帕子过来,给淑离擦一擦手脸。直把众人指挥了个团团转。
淑离微微张嘴想说话,只是嗓子干哑疼涩,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殷正坤胡子拉碴,眼睛里都是血丝,他微笑着摸摸妹妹的额发:“不着急,先喝点水。”他端起床边的茶盏,想把妹妹扶起来喂点儿水,忽然又意识到妹妹已经长大了,不好再这样亲近,于是便叫朱氏,“让离姐儿喝点儿水。”
夏至忙跪坐到床上,抱起淑离,朱氏用汤匙舀着,一勺一勺地给淑离喂水。
淑离喝了两口,嗓子的干涩缓解,嘶声问:“我怎么回来了?大家都好吗?”
朱氏顿了一下,仍旧笑嫣嫣道:“都好,只是你这一回将父亲母亲吓得够呛,父亲怕母亲出事,严令她不许下床呢。”
淑离又抬眼去看殷正坤,殷正坤也点头。
淑离微微放下心,又喝了口水:“老太太、二叔和婉姐儿呢?”
“二叔没事,只是一直自责没有照看好你。老太太和婉姐儿受了些惊吓,如今也歇着呢。”
“那些护卫车夫呢?”
殷正坤道:“大家都好,只有你不好,你少操些心,好好养着才是。”
淑离一双丹凤眼弯起,苍白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看得朱氏心酸又无奈:“你如今好好养着,别的一概不要操心,都有我们呢。”
淑离又想起跟她一起逃出来的傻大个儿,着急地问殷正坤:“大哥,和我一起那人呢?我是怎么回来的?”
殷正坤道:“我本打算等你好些再问你,你是怎么跑回来的?可是谁救了你?”
淑离靠在夏至身上,有气无力:“那群土匪没有绑着我,我趁他们喝酒逃了。”她将如何遇到那个傻大个儿,又如何带着他跑出来说了一遍,期间又是咳嗽,又是喘息,看得殷正坤大为心疼,几次打断想叫她先休息,奈何淑离是个倔强性子,只得叫她说完。
一时殷炯带着殷正域过来,又从头到脚将淑离关怀了一通,还不等这一轮关怀完结,那边殷老太太带着杨婉婉又赶到了。
殷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直道她受苦了。杨婉婉涕泪涟涟,只说都是自己的错,连累了妹妹云云。
淑离被她哭得头昏脑涨,还是鲁氏拯救了她,鲁氏一进门来,先道:“外甥女儿,你就别哭了,我看离姐儿也没你哭得惨。大家也别都守着,散开些,叫离姐儿也清净清净。”
淑离感激地看她一眼,她实在没力气安慰殷老太太和杨婉婉了。
等大夫看完诊,捻着长长的胡须表示无性命之忧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等淑离睡了,大夫才摇头表示:“这一年中,姑娘已是第二次寒气侵体了,上回也就罢了,到底救治及时,可这回……”大夫为难地顿住。
殷炯忙道:“可是有什么妨碍?”
“令嫒上回的亏空没养好,这回又受了寒,救治也不及时,怕是……”老大夫摇头叹气,“怕是子嗣有碍了。”
殷炯心中大恸,连退几步,直退到放着粉彩花瓶的高几上,撞得高几倾到墙角,花瓶“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
朱氏垂泪道:“大夫,我妹妹才几岁,求您给想想办法吧。”
老大夫见惯了生死,此时只是摇头道:“哎,此乃天命,非人力可改。”
殷正域可不管什么天命不天命的,他双手握着老大夫的两个肩膀,双目赤红:“你快些给我妹妹治好,不然我……”
殷炯喝道:“放肆!”
殷正域颓然地放下胳膊,踉跄着退到一边。
殷炯满脸歉意:“竖子无知,还望老大夫看在他为小女担忧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说罢连连拱手作揖。
老大夫摆摆手:“哎,你们想开些吧。我前几日开得药接着吃几剂,我过些日子再来诊脉。”
殷炯再四道谢,命人将大夫好好送了出去。
房内无人说话,空气中仿佛压着千斤大石,沉沉地落在人心头。鲁氏忽地惊叫一声:“遭了,忘了跟大夫说,离姐儿的情形可万万不能传出去!”
殷炯没有说话,还是朱氏道:“二婶放心吧,他们这些积年的老大夫,心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鲁氏不免泣道:“咱们离姐儿这是得罪了哪门神仙,受了这么老些罪!还有大嫂,大嫂那里,这可怎么说!”
殷炯鬓边已添了许多银丝,一双眼睛沉着浓浓的墨色,他微微抬手,众人互相看看,沉默地退了出去。
夏至跪坐在淑离床边,用布巾沾着温水,轻轻给淑离擦了擦额头。转身站在黄铜盆边,布巾死死攥在手里,眼泪“啪嗒”一声落入水中,砸出小小一朵水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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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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