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弗斯和斐一同穿好了衣服护甲，卷起睡袋，将帐篷让给困意十足的西蒙和蒂姆两人。

至于丽莎，大家则默认让她一觉睡到底。这不是对女性的额外关照，而是因为她是一名主攻治愈术的圣法师，让她守夜也没什么意义。

鲁弗斯走到了篝火边，倒了一点水袋里的清水到单手掌心，就用那一点点水胡乱抹了把脸。

“没找到水源，只能节约一点了。”他又用手背抹去残留的水滴，看向斐解释道。

斐有样学样地用抖了一点水出来擦脸：“这层又是毒物，又是沼泽的，环境很差的样子。有水源我也不敢用。”

不是路翊不想填点水源，而是地下城内的水源实在不够用，目前已经都集中在暗夜森林附近了。如果挪到这里来，暗精灵们喝什么？

哪怕他可以随意调动地下城的布局，但总的上限却是固定的。就拿水源打个比方，目前地下城可以拥有的泉水数量就只有两处，且都已经在第二层被人所熟知且在使用中。路翊无法凭空创造新的泉水。

“新人冒险者无法预估用水量，在半路上险些把自己活活渴死也不是没有的事。如果你拿捏不准水袋的余量是否充足，一定要跟我说。”鲁弗斯关切道。

路翊点了点头，示意了解。

鲁弗斯把剑放在随手可及的位置，颇为警惕地坐在篝火旁四处观察。路翊其实想劝他不用太紧张，这里还是墓园区域的最外围，还未触及幽灵与僵尸的活动范围，四周的白雾只是营造氛围用的，顶多有几只渡鸦会偶然路过罢了。

但这话显然他不能说。于是路翊只好也紧握了法杖，装出一副警戒周围的模样。

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两人安静地隔着一段距离坐着，路翊快速抬头看了鲁弗斯一眼，看到摇曳的火光映照在对方的脸庞上，突然想起了这颇有既视感的一幕：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晚上也是这样在野外的篝火边上聊天。当时其他冒险者都早早入睡了，自己因为还不适应不需要睡眠的身体，所以有些睡不着。

察觉到路翊的目光，鲁弗斯看了他一眼关切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与现在无关的事情而已。＂

鲁弗斯听到斐的话，心中微微疑惑，但他没有多问什么。

“鲁弗斯先生，我很好奇。等你搬到地下城外居住后我们也算是半个邻居了，到时候我是否有机会能和你去更远的地方一起冒险？”

“我很愿意。但我要很遗憾地先告诉你一声，或许我不得不将这个约定推迟数年，”鲁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具体原因十分复杂，总之是你们暗精灵这样质朴地种族难以理解的情况……届时或许在斯佩王国内部会有一些人四处追寻我和莉蒂希娅，我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来去自如。”

末了，他又补充道：“而且我要照顾莉蒂希娅的身体，不能出远门。很抱歉。或许你可以让布莱克先生带你出去……”

我带我自己……路翊苦笑了一下，摆摆手道：“别道歉，我也就是随口一说。那……那鲁弗斯先生还会继续做冒险者吗？”

面对未来的规划，鲁弗斯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没有想那么多。在和母亲居住的幼年时期，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只想以后赚钱反哺母亲。后来进入克劳福德家后接触了剑技和体术，那位曾担任皇家骑士指导的老先生对他的天分大加赞扬，鲁弗斯在那个还不懂事的年纪也曾憧憬过成为一名骑士。

“骑士？是指骑着马的士兵吗？”斐用一种好奇的语调反问道。

鲁弗斯因为斐单纯的思路忍不住笑了，这个笑容并无恶意。

“至少在斯佩不是的。一名传统的骑士需要符合以下要求：信任并捍卫光明女神教会；在女神的指引下履行神圣的职责；忠于斯佩王国，无私奉献；爱护弱小，予以保护……以及，以善良之心抵抗邪恶的存在，”鲁弗斯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一点。必须是纯血的贵族出身。至于剑术和骑术，倒是次要的条件了。只要不太差劲就足够。”

路翊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骑士守则”，不禁在内心感慨，还好鲁弗斯没有真的成为斯佩王国的骑士。不然身处斯佩国外部，又在古时与光明女神对立，地下城的立场八成站在鲁弗斯的对立面。

“我的一位剑术并不出色的亲戚就在十六岁那年被册封为骑士。我则被安排为他的侍从。”

得知以自己的出身，骑士是注定无法实现的梦想，鲁弗斯便非常现实地去做起了冒险者的活计，其主要目的就是一个字，“钱”。后来则是因为不再坚信光明女神，所以连带着对镀着一层荣誉的王国骑士头衔也不再在意了。

“其实只要能养活我和莉蒂希娅两人，我做什么工作都可以。当别人的护卫也好，加入暗精灵的巡逻队也好，甚至在旅店做帮工也好。我并不介意。”

虽然知道以鲁弗斯的生活环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路翊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照你说的，你的人生似乎都献给母亲和妹妹了。我觉得你可以再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啊！”

鲁弗斯淡笑了一下：“等莉蒂希娅的病好了……”

暗精灵斐短暂地“唔”了一声：“你之后一定还会想，‘等莉蒂希娅找到工作了’，‘等莉蒂希娅结婚了’，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你是不是把一部分‘骑士精神’移情到了她身上呢？”

路翊之前就从和鲁弗斯的交流中感觉到了，对方似乎有点“助人型人格”。简单来说，他很喜欢帮助、照顾别人，并将此放置在自己本人的人生意义之前。

鲁弗斯愣了愣，小声叹了口气，摸着额头苦笑道：“……你虽然对外面的世界一窍不通，但说话还真是一针见血。”而且因为耿直的性格直言不讳。其他人即便这么想，八成也不会面对面地指出来。

“我惹你不开心了？”斐内疚地缩了缩肩膀。

鲁弗斯摇了摇头：“不，正相反。有人能够这么直接地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或许正是因为你不太懂人类社会的人情世故，所以才能坦然地告诉我。”

不，是“人设”的功劳。放在平时我绝对不会这么嘴欠。幸亏你脾气好，无所谓……路翊在心里挑了挑眉毛，用一脸无知的表情好奇问道：“布莱克先生不会和你说这些吗？”

“布莱克啊……他总能知道说哪些话会令人开心和舒适。或许他心里也是那么想的，但不会说出来。我经常感觉到他有些话没说出口，但每次都能巧妙自然地把话题带过去，”鲁弗斯想了想，比喻道，“就像河里的滑溜溜的鱼，或者打湿了的肥皂一样，一下子就钻走了。”

“嗯，他的确给人这种感觉呢！”斐抬高了音调好奇道，“那你觉得，他那样的说话方式和我这样的说话方式，哪一种比较好？”

这次的好奇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路翊真的很好奇。

“各有各的好处。这没必要拿来比较吧。”鲁弗斯迅速认真地回答。

端水大师啊……路翊在心里憋笑。

横竖哪个都是自己，他没有继续追问，就这么让这个话题过去了。

……

大约六点不到的时候，丽莎从帐篷里爬出来了。见守夜的人已经换成了鲁弗斯和斐，她就知道轮班的时候其余人没有来叫醒自己。她向两人的体贴道谢，得到了“这块区域似乎很安全，你早来也是浪费精力”的回答。

丽莎草草地整理了一下仪容。她早就把长发剪短到肩膀上方，打理起来很快。结束后她便走到了一旁坐下，闭上眼睛开始例行祈祷。

殊不知祈祷的对象本人就在几米外的火堆前坐着，而且早就屏蔽了这些没什么实质意义的祷告，丽莎兴奋地用上了昨天从暗精灵斐那里得知了他们一族向地下城之神祈祷的手势，五指合拢轻轻搭放在心脏处，感觉自己距离神灵忠诚的信徒又近了一步。

路翊百无聊赖地等着出发的时间，因为无聊加上好奇，短暂地单独解除了眼前这位丽莎小姐的屏蔽。

很快，她的祷告便传入耳中。从表达自己的衷心，到感谢地下城赐予她的独特晚餐，再到被神灵保佑得以度过和平的一夜，丽莎的内心与外表不同，十分话痨。

“虽然外表奇怪，但是毒蛙的味道真的很美味。是我不该以貌取物，我在这里表示忏悔……”

那你昨晚倒是老实地说出来嘛！吃都吃完了还装作一副“也就还好”的平淡模样……路翊在心里撇撇嘴，又听了几句车轱辘话后再次屏蔽了祷告声。听烦了。

“斐，你每天不祈祷吗？”

过了很久，丽莎终于结束了她的仪式，转而看向呆坐在原地放空的暗精灵。

“怎么说来着……心诚则灵。神灵其实不在意这些虚的啦。”斐瘪了瘪嘴道。

“你怎么就知道神灵的想法了？他又没回应过你。这也是你个人的揣测吧？”事关地下城之神，丽莎的态度变得很倔，以不服气的语气抬起竹杠来。

“是神灵的代行者说的。他的话语就是神的旨意。”斐像是坐不住凳子似的，急促反驳了一句。

路翊实在不希望丽莎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在例行祷告上。浪费她的时间不说，以后越攒越多，说不定还会影响自己倾听重要的情报。

这话一出，除了丽莎连鲁弗斯也“嗖”地转过了头，异口同声地惊讶道：“你见过他？”

这样的反应在路翊预料之中。他点点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道：“是的。见过他的暗精灵不少，这又怎么了？”

“怎样才能见到他？”

“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丽莎和鲁弗斯互相看了一眼。

斐一脸不明所以地回答道：“在该出现的时候，他就会出现了啊。至于别的……我们不知道他住哪，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丽莎和鲁弗斯听后都难掩失落。丽莎难过于自己分明与神灵签订了契约，但对方的代行者却从未现身吩咐自己去为其做些什么，想必神灵觉得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处。

鲁弗斯则是单纯地因为没有得到有关黑袍男人的新情报而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对方上次的态度显然就是不想让自己轻易找到，否则没必要当着自己的面凭空消失。

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一时间场面变得安静。篝火的火苗逐渐变小了，鲁弗斯又用树枝拨了拨柴堆，让它与空气接触，烧得更旺一些。

路翊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预定出发的时间到来。

“……”

坐在地上的路翊敏锐地感受到了某种视线的注视。

他侧眼瞥过去，看到了枯木桩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本以为是哪只小幽灵脱离了应在的活动范围跑到墓园边界处游荡，正想无奈地告诫两句，路翊仔细一看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不是幽灵。

模糊的身影不是半透明的，有着和人类无异的双腿双脚，笼罩在灰扑扑的破布斗篷下的是双目无神的年轻女性脸庞。她眼睛红肿，嘴唇发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流淌出悲怆的眼泪。

注意到路翊的注目，她就那样表情不变、一言不发地缓缓“躲”进了枯木的阴影，阻断了投来的视线。

路翊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这种生物是什么。

不怪他忘性大，实在是对方的存在感太低了。

名为“报丧女妖”的死灵系魔物虽然看起来非常像智慧种族，但其实并没有灵智、也无法沟通。她们只会现身于将死之人、或是直系血亲中有人将要离世的对象眼前。不在此范围内的人类哪怕面对面也无法看到她们。

她们个体形象各异，有年轻的少女，也有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共同点是穿着裹尸布一样破烂的灰色衣服，神情仿佛嚎哭过一般悲伤，距离对象的死期越近，宛若哀歌一般的哭泣声就会越大。

除此以外她们没有任何用处——没有实体，不会袭击人类，被攻击了也不会反抗。据说以前她们经常被当作带来厄运的魔物猎杀。

然而通过杀死报丧女妖无法逃过死亡的命运，她们就像在很多民俗中代表了不幸的黑猫一般，只不过是无辜的报信者与预言家罢了。

因为过于“没用”，路翊创造出一批报丧女妖并了解了她们的习性后，便让她们在第三层随意活动了，全当增加物种多样性。

一离开了地下城大人的视线，这些模样各异的女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处游荡至今也没人见到过她们……又或许是见到她们的那些冒险者都已经不在了吧。

身为地下城造物主的路翊自然能随意看到她们的身形。然而似乎是不想让神灵大人误解，这只有着少女脸庞的女妖本能地采用了躲在树干后的方法让他看不到自己。

路翊忍不住笑了笑。他知道报丧女妖们的行动完全依靠种族本能，基本无法沟通，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在他看来就像小动物一样可爱。

那只报丧女妖透过干枯的树枝向篝火所在的方向张望徘徊。因为她一直保持着即将流泪的哀伤表情，如果从上帝视角来看，或许会觉得这样的模样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

“……”

代表了不幸的她们不该出现在尊敬地下城大人眼前。但她感受到了某种发自本能的使命与悲伤……

“怎么了？”鲁弗斯发现斐的目光瞥向了远处的枯木桩，关切道。

“不，没什么。”一个正好散步到这里的小家伙而已。路翊收回视线耸了耸肩膀。

在原地矛盾地转了几圈，报丧女妖单纯的大脑似乎宕机了。最终对神灵的敬畏还是战胜了种族本能，她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流下了一滴眼泪，转身以一种不像人类的虚浮脚步无声地走进了白雾隐去身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