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远帆是那种听到一点点道听途说有用的信息,就会亲自验证,听苏鸣慧说起做实验的事后,他就下楼找人了。
化肥厂生活区院子里住着的多是年轻夫妻,在化肥厂能分到房子的多是双职工。
有几对大学生夫妻,都在化肥厂各个车间当技术员,莫远帆最近因为炼油项目,疯狂的学习,各种请教学习,交了许多技术员朋友。
有个住在院子里的大学生,叫赵云鹏,给了莫远帆许多帮助。
赵云鹏是省排名第一的大学毕业的,夫妻俩是化肥厂和一家公司合资建的分厂特招的工程师,负责从建厂开始的分厂建设。
因为有过从零开始的建厂经验,莫远帆喜欢和他聊天,在聊天的过程中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实验也是在赵云鹏所在分厂的分析室做的,做实验那天,看热闹的人不少,对废塑料炼油感兴趣的人蛮多。
莫远帆和苏鸣慧亲自动手,看着各种废塑料加热-蒸馏-冷却-液化,一滴一滴落在玻璃瓶里的油,真的能炼出油来。
但也明白,实验室和实际生产的差距,要把在试管里做出来的东西,放大后生产出来,难度太大了。
莫远帆拼命学习化工工艺流程、设备设计、材料学,苏鸣慧也经常跑化肥厂资料室、图书馆、新华书店。
苏鸣慧从图书馆出来,穿过公园信步走着。
苏鸣慧向来知道秋阳是好的,却不知好到这般地步。
秋日的阳光,竟至于如此之灿烂了,它从高而蓝得发乌的天空中泻下来,不似春光的惺忪,也不比夏日的毒烈,倒像是熔了的金子,泼剌剌地浇在人间。
树叶经它一照,黄的更黄,红的愈红,竟像是要烧起来了,然而终于没有烧,只是静静地燃着,毕毕剥剥地响着无声的光。
街上的人们也显出些异样。先前弓腰曲背的,此刻倒把身子挺了一挺;终日锁眉的,皱纹里也似乎填满了光。
小摊上卖柿子的老汉,不吆喝了,只眯着眼看那柿子,一颗颗都像小太阳,在他粗糙的手掌里卧着。他大约不是卖柿子,是在卖一捧捧凝固的阳光罢。
最奇的是那光能钻入所有缝隙。它从枯枝的间隙漏下,在灰墙上写出歪斜的篆文;它跳进老井,将黑暗搅成碎金;它甚至溜进久闭的柴房,在蛛网上系上铃铛——只是无人去摇,那声响便闷在光里了。
一只花猫伏在墙头,通身被照得透明,仿佛不是血肉之躯,倒是琥珀雕成的了。
然而这光终究是不长久的。它越是灿烂,越显出时日的有限。它这样慷慨地倾泻,分明是一种告别了。
静静看它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连枯草茎上的茸毛、石阶上的裂痕、瓦檐上的霜迹,都不肯放过,像是要在离去之前,把所有的所有都看个真切,记个牢稳。
苏鸣慧站在暮色四合里,光便一点点褪去。它退得极有章法,从树梢到墙根,从屋顶到沟渠,从容不迫。最后的一缕光蜷在最高的屋脊上,恋恋地,终于也被夜色吞吃了。
明日当然还会有光,但不再是今日的了。今日之光已死,眼亲见它灿烂地生,又灿烂地死。
苏鸣慧想起莫远帆的话:“我想试试开炼油厂,实验的结果证明了项目的可行,不试的话,我不甘心,我有信心,我要自己做设备,能用最小的投入就开起来。”
反对的声音太多:“失败的案例那么多,那么多家都没有开起来,你凭哪样能开起来,多少专业的人都不敢做,失败了怎么办?”
家人颇反对,特别是莫远帆想用村里的老房子抵押贷款,先是哥哥将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在木质纹理间漫出褐色的河:“祖辈皆脚踏实地,何以独你要做飞天猢狲?老祖宗余下的房子,难不成你想败光了。”
那茶杯是老的,茶是苦的,话是锈的,压下来,有千斤重。莫远帆不语,只摩挲手中一片薄铁,仿佛那是诺亚的橄榄枝。
也有朋友劝说:“没有成熟的技术,连查询资料都没有地方查。”
莫远帆喋喋不休的跟苏鸣慧说着那些设备,材料、公式和假设,但因为知识结构的局限,图纸只画在脑子里。
苏鸣慧问:“你连图纸都不会画,有把握一定能做出设备吗?”
莫远帆答:“我画不出来,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努力不一定成功,但成功必须努力,我会倾尽全力的努力。”
苏鸣慧听了便笑,笑声像钝刀刮过铁皮:“结婚前我说过,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只要不违法。”
苏鸣慧是妻子,支持也是软的,织成一张温热的网。
夜半床头灯下,苏鸣慧细数存折上消减的数字,声音轻如蚊蚋,却字字钉入莫远帆的耳膜:“贷款利息,周转的钱···,生活费。”
她从不哭,但会发呆,只消将头低下去,露出颈后一截脆弱的脊椎,便比任何咆哮更具绞杀之力。
莫远帆伸手,指尖未触及,苏鸣慧已经转身,笑着问:“不管能不能成功,你都想试一试?”
莫远帆眼睛里都是踌躇满志:“我觉得成功的概率蛮大的,你要相信我。”
苏鸣慧眨眨眼睛:“做事情哪里有100%的成功?没事,大不了失败了,我陪你回老家。”
七年之痒都过了,知夫莫若妻。
这些年,莫远帆做过许多事情,一路跌跌撞撞,开过采石场,做过土建,包过工程,不是赚不到钱,而且各行各业都没有规则,欠款跑路的事情太普遍了。
多年来,所有做过的事情,算账都赚到钱,但赚到的钱却无法一分不差拿到手,很少有不被赖账,常常还需要倒贴,所以结婚多年,也没有积蓄,说起来都是无奈,不是不努力,而是努力的结果无法控制。
苏鸣慧转移话题,用颇有点夸张,觉得不可思议的口气问:“塑料加工跟废塑料炼油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啦,关系大了,要先了解塑料是怎么生产出来的,然后再逆向思维,反推回去还原。”
“怎么反推?”
“许多东西都是用石油做原料,那么应该其他东西也能生产还原成油品。”
“哦,原则上可以,那么设备怎么做出来呢?”
“加热-冷却-液化,我看书上比硫酸简单多了,而且看过那么多的设备,我觉得如果自己做的话,几万块钱就可以了。”
苏鸣慧看着莫远帆,“我们现在没有钱,做事情要钱,你想过哪里找钱来投资?而且风险太大了,能不能找人合伙。”
“我先问问葛振强,愿不愿意合伙一起干。”
“应该的,毕竟是他最早和你一起考察这个项目,不过,从你开始考察调研这项目,看好的人多,但愿意干的人不多?”
“感兴趣的很多,就不知道愿不愿意合伙干,振强非常感兴趣,肯定会一起合伙干。”
“这么肯定啊!”苏鸣慧嘴角扬着一抹淡笑,“还是先问问再说吧!”
结婚多年,莫远帆热情好客,家里常常人来人往,莫远帆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山朝水潮不如人来潮。
葛振强是莫远帆的战友,两家因为住的近,便常常来来往往,经常在一起聚餐,在莫远帆家的时候更多点。
苏鸣慧更喜欢静,但也不反对,不过也不喜欢做贤妻良母,朋友家人来的了,多是莫远帆和母亲下厨房,倒也满和谐。
无数次吃饭聚会上,话题如蛇滑动般游至他的“炼油”。
满座皆笑,有轻蔑的,有怜悯的,更多是彻底的“不解”。
“尚无先例!”
“数据呢?成功案例呢?”啤酒泡沫在杯沿破裂,像一个个轻蔑的嗤笑。
莫远帆端坐其中,如孤岛,所有劝诫都是拍打过来的浪,要将他磨平、击碎、卷入深渊。
最冷的刀来自熟悉的人,葛振强说要跟媳妇商量的话,就意味着拒绝,莫远帆不信,苏鸣慧和莫远帆还笑着打赌。
投资人的眼是精密的仪器,扫过他,便已完成估值,“空想”二字,几乎印在额头。
技术讨论时,有判他“违背化学原理”,有笑他痴人说梦。
莫远帆深夜独对一本本书,细细搜索,冷光覆面,那些字句变成冰锥,悬于头顶。
莫远帆竟不退,四壁贴满演算纸,风吹过,如万千白蝶振翅。
失败是常态,某个深夜,看书看得头昏脑涨,胡乱画得图纸依然不满意,再次崩潰,莫远帆枯坐至天明,苏鸣慧陪他看窗外天光如何一寸寸吞没黑暗,竟如获神启,那光从不问夜肯不肯退,它只管来。
转机如幽灵,来得无征兆。没有寒暄,没有身份,直指他最痛处的症结。他手指颤抖,如暗夜对火。
终有一日,决定走进现实,无喝彩,无人影,只余夫妻携手同行,摸索着一步一步朝前走,如在一池湖水摸索行走(只能找到这片水)。它浮住了,笨拙,却稳当,劈开波纹,向前驶去。
亦如荆棘里行走,满身的伤痕,一路跌跌撞撞。
后来种种,他人述说已添油加醋,奉为传奇。只他记得那些反对的面孔,那些冷语,那些长夜。它们未曾消失,皆沉入水底,成了托起这虚舟最深的、沉默的洋流。
莫远帆成功后,昔日领导抿了一口同样的苦茶,道:“运气好,你媳妇眼光真好。”
苏鸣慧满脸笑,想起曾经相携走过荆棘满途的路,苦笑摇头。
旧友在竖起大拇指:“早知他行!”
无人认那反对的旧账,莫远帆也只能感慨:世人皆只看见人前风光,不见人后的磋磨。
只时常摩挲第一块锈蚀的旧铁,知道所有先锋,皆始于众口一词的“不可能”之沼泽。
他杀了出来,留下一具理论的残骸,竟成了后来者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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