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辛似锦等了一阵,未见陈玄礼他们归来,猜想他们应该是在外面用晚饭,就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饭食送到房里。刚准备动筷,院外忽然有个乞丐求见。那乞丐说,一个叫谷雨的让他告诉住在这里人,少爷去了群香苑。
陈玄礼去了群香苑?
辛似锦眼皮一跳。
让人赏了乞丐几个铜钱,辛似锦一边让人赶紧套马车,一边快步回房换衣裳。虽说他们五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去群香苑玩赏美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辛似锦总觉得他们特地挑了群香苑,肯定跟方玉华脱不了关系。定是陈玄礼从哪里听来了什么传言,去找方玉华了。想必谷雨也是担心这一点,才特地让人传信回来。
紧赶慢赶赶到群香苑。迎客的伙计曾在那日晚宴上见过辛似锦,赶紧上前来迎。陈玄礼一行五人个长相不俗,辛似锦稍微一问,就问到了他们的厢房位置。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陈玄礼的吆喝声:“喝,给我全部喝完。”
辛似锦眯了眯眼,踹门而入。房里,陈玄礼正揪着方玉华的领口给他灌酒。李隆基四人坐在一旁,冷眼旁观。
五人都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陈玄礼更是愣在原地,忘了动作。
酒壶里的酒还在往外流,顺着方玉华的脸颊往下,流进他的胸口。满屋自都是关外白的味道,辛似锦的眼神暗了暗。她上前几步,拍落酒壶,拉开早已狼狈不堪的方玉华。
“你还护着他?”陈玄礼怒道。
辛似锦看着他那张,被风吹日晒得有些粗糙的脸颊,皱紧眉头。
正烦恼间,余光忽然看到一旁的李隆基竟还有闲空自斟自饮,当即怒从心起。
“你是死的吗?就这么由着他胡来?”
“是我自己要来的,你怪别人做什么?”李隆基好歹是皇亲,御封的郡王,怎能如此被人呼来喝去?陈玄礼赶紧接口道。
“他这叫胡来吗?”李隆基放下酒杯抬头看着辛似锦,淡淡道。
“什么叫胡来?”陈玄礼怒道:“要不是他喊你去看那什么皮影戏,你会喝那么多酒吗?会吐血吗?会昏迷不醒吗?”
什么?锦夫人病了?方玉华自进门就被陈玄礼痛打了一顿,随后又被他押着灌酒,根本无暇去想自己何时得罪了这群人。没想到,背后竟有这般缘由。
辛似锦吃惊地看着陈玄礼,他怎么能这么想?转头看向李隆基:“你也是这样想的?”
李隆基看着她不说话,像是默认。
“呵,”辛似锦怒极反笑。她指着李隆基,朝陈玄礼道:“如果请我看戏的人是他呢?”
陈玄礼一愣。
辛似锦指着李隆基道:“那你是不是也要打他一顿?”
那定然是不能的。
“那关外白是他花钱买的,也是他看着我喝的。细论起来,他的罪责是不是最重?”辛似锦道。
陈玄礼张了张嘴。
“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不知者不罪不明白吗?他不知道我的真实酒量,没能及时阻止我,所以你不怪他。那玉华请我看戏的时候,又怎么料到我会因为一出戏想要去买醉呢?”
“我……”
“我说错了吗?还是说你如此迁怒于玉华,是因为吃软怕硬,对他却敢怒不敢言?”辛似锦沉下脸看着陈玄礼,道:“依我看,你这几天在军营真的是白待了。”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在宴会上帮他?为什么要赴他的约去看他的戏?你别告诉我你已经饥不择食到连这种货色都看得上了?”陈玄礼嚷道。
辛似锦看着近乎癫狂的陈玄礼,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着桌案,痛苦地弯下腰。
陈玄礼不知道她同方玉华的关系,但李隆基那晚听到了她同赵齐的对话,心中自然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选择了隐瞒。
见她如此状况,陈玄礼也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说得重了,赶紧上前扶她。
辛似锦侧身让过他伸过来的手,缓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方玉华一礼,道:“玄礼年少冲动,关心则乱,说话做事没个分寸,我替他向你道歉。”
“玉华当不起。”方玉华侧过身不敢看辛似锦。
“当年你我素不相识,你愿意垂手相助,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今日之事,算我再欠你一次。日后若有需要,请尽管开口。”辛似锦诚恳道。
“玉华不敢。”方玉华朝她作揖道:“都是玉华思虑不周,选了那出戏,惹夫人伤心。”
“不是你的错。”看他一身狼狈,被酒淋湿的衣服贴在胸口,勾勒出隐约的身线。辛似锦移开眼,道:“这里不用你了,回去换身衣裳吧。”
目送方玉华离开后,辛似锦看了一眼仍旧怒气未消的陈玄礼,又看了一眼泰然自若的李隆基,转身离开。
来得匆忙,又发了通火,眼下刚出群香苑,一口气松下来,辛似锦觉得又累又饿,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见斜对角有家馄饨摊,让蓝草扶着她去馄饨摊坐下,要了两碗馄饨。摊主见她衣着富贵,特意多加了一勺胡椒粉。
辛似锦这几日吃得十分清淡,猛地喝了一口带胡椒的高汤,竟被呛出了眼泪。
馄饨摊没什么人,摊主将抹布甩到肩上,弯着腰看着辛似锦道:“哪只猫儿不偷腥,夫人且看开些吧。”
辛似锦一愣,抬头看向摊主,这话从何说起?
摊主见她咳得双颊微红,眼角带泪的,叹了口气拉过旁边的长凳坐下,道:“我这馄饨摊在这群香苑对面摆了也有近十年了。像夫人这般追着自家男人来到群香苑,又不敢进去,只得在外远远看着的,也见过不少。我这摊子隐蔽,夫人若觉得委屈,想哭就哭出来吧。总憋在心里,伤身子的。”
这都可以吗?辛似锦看着摊主,无辜地眨了眨眼。
摊主没发现她的异常,仍自顾自说:“泼辣些的也曾打上门去,但又能如何呢,狗改不了吃屎啊。闹到人尽皆知,丢尽颜面又能如何?安分几天之后,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一切照旧?”
“那依老丈看,我该当如何?”辛似锦道。
“除非拿跟麻绳吊死,这日子不论好歹,他都得要过下去,您说是与不是?我那老婆子早些年跟着我,天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的,还连顿饱饭都吃不着,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你们好歹锦衣玉食,不愁吃喝,就知足些吧。”摊主道。
辛似锦垂下眼眸。
人在糊口都很难的时候,当然没心思去想别的事。可一旦手里有钱了,生活安逸起来后,心思想法自然也就不同了。这道理,同她在佛寺说的那些,是差不多的。
然而,夏虫不可以语冰,有些道理她不想跟摊主细说。
“多谢老丈开导。”辛似锦笑着朝摊主道谢。
吃完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心中最后那一丝郁结也随风而散。无论陈玄礼处理问题的方式有多简单粗暴,但他却是实实在在担心自己的。
蓝草见她脸色缓和不少,多给了摊主十个钱,摊主喜得连连道谢。
次日一早,辛似锦见桌上多了一碗馄饨,还冒着热气,闻着像是昨晚吃过的味道,笑看着蓝草,道:“大早上的,干嘛跑那么远去买这东西?”
“夫人这几日胃口一直不佳。难得见您喜欢这馄饨,跑一趟又有何难?”蓝草道。
馄饨虽好,但她早上一贯吃得清淡,只用了半碗就放下了。回神一看,蓝草还站在旁边。
“怎么了?”辛似锦疑惑道。她平时吃饭不用人伺候的。
“夫人,公子们一晚上没回来。”蓝草是个藏不住话的,辛似锦一问,就跟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了。
“昨晚管家留门到半夜,都没见公子们回来。早起派去买馄饨的小子顺道打听过了,说他们,他们昨晚宿在群香苑了。”
蓝草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那又羞又恼的样子,倒是把辛似锦给逗乐了。
“这有什么的。”辛似锦笑道:“他们五个,个个年纪轻轻又都血气方刚的,出来这么久身边也没人伺候,留宿青楼有什么奇怪的。”
“可,可是……”
可是,从前,夫人你可从来都不准陈公子在外胡来的啊。
辛似锦见她皱着眉头,无奈地摇摇头。
中午依旧不见那五人踪影,辛似锦也不派人去找,自己独自吃饭。
下午都督府的管家到访,送来了宗侍郎给宗明成的家书。
信封上“吾儿明成亲启”六个字飘逸大气,颇有名家之风。
辛似锦盯着看了许久。
陈玄礼四人直到月上中天,才满身酒气地回到院子。见辛似锦坐在大堂发呆,陈玄礼大着舌头道:“你这是特意在等我?”
辛似锦瞥了他一眼,将信递给宗明成。
“都督府的管家亲自送来的,说是上午刚到。”
宗明成拆开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武崇操道。
“哦,没什么,父亲问了你的近况,让我忙完尽快回去,不要在外逗留。”宗明成收起信道。
“这样啊。左右那林禹也只给了我们两天假,明日一早就要回营。等我们离开,你就收拾收拾启程吧。”武崇操不疑有他,继续道:“回去记得替我好好跟我父亲求求情,让他早些派人来接我回去。这军营,我可一天都不想待了。”
武崇操说完就拉着陈玄礼回了房。李隆基看了辛似锦一眼,转身离开。
“时辰不早了,公子还有事吗?”辛似锦看着站在原地的宗明成,道。
宗明成犹豫了一下,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辛似锦心下奇怪,不过还是挥退众人。
“公子有话直说。”
“昨晚,昨晚我们……”宗明成犹豫了一下,道:“昨晚陈公子喝多了,我们怕回来扰了夫人休息,才留宿在群香苑。但是,但是……”
辛似锦微笑道:“公子不用跟我解释的。”
宗明成本来也没想解释,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了想,还是将最要紧的话先说完。
“父亲虽未在信中言明,但若非大事,他不会急召我回去。所以明日送完九郎,我就得启程了。故此,特意跟夫人辞行,谢夫人多日照拂之恩。”宗明成说完朝辛似锦一礼。
“举手之劳罢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辛似锦回他一礼。
“夫人……”宗明成看着辛似锦,欲言又止。
辛似锦觉得今日的宗明成有些奇怪。像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不说的。见他面颊微红,呼吸略显急促,莫不是喝多了?
“夫人可还是介意明成当日隐瞒身份,住进锦园的事?”宗明成忽然道。
辛似锦眼睛一眯,不解道:“公子何出此言?”
“只是觉得夫人对我,有些疏远罢了。”宗明成闷声道。
“公子多想了。”辛似锦笑道。
没想到宗明成的神情好像更加落寞了。
“你怎么了?”辛似锦问。
“我自问除了当初隐瞒身份之外,对夫人皆是诚心相交。昨日在群香苑,夫人虽对殿下虽然疾言厉色,却是打心底里没把他当外人。而夫人对我,却始终温和有礼。是不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妥,让夫人介怀了?”宗明成一鼓作气,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公子你真的是多想了。”辛似锦劝道。
“夫人,也许你自己都没发现,你对我的称呼永远都是‘公子’或者是‘明成公子’,却从未喊过我的名字。”
辛似锦一愣:有这么明显吗?她看着宗明成有些受伤的眼神,心弦一紧。
“我喊你‘公子’,是因为在我心里,只有你才配得上那句‘公子世无双’。”辛似锦尽量让自己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坦诚:“况且,君子之交淡若水,你实在不必为了一个称呼而烦恼。”
“真的吗?”宗明成眼神一亮。
辛似锦朝他一笑,道:“自然是真的。”
宗明成盯着她看了看,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解开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递给辛似锦,道:“这玉佩是我十岁生辰那年父亲送给我的,这些年一直贴身戴着。赠给夫人,算是临别礼物,还请你收下。”
辛似锦接过玉佩。玉质不算上乘,但上面的貔貅雕得细致入微。
“这是父亲亲手雕的,说戴着可以驱邪避灾。”宗明成道。
“令尊亲手所刻,如此贵重,我怎么能收?”辛似锦将玉佩递回去。
“只有这块玉佩,才能表达我与夫人相交之诚心,万望勿辞。”宗明成坚持道。
临别礼物向来都是互赠的,断没有收了别人礼不回的道理。辛似锦将自己从头到脚想了一遍,除了步摇之外,好像没什么别的可以拿得出手的了。可送一个男子步摇,怕是不合适吧。
辛似锦摩挲着那玉佩,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有块玉佩。
“你等一下。”
辛似锦回房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看了看,然后递给宗明成。
宗明成接过锦盒,里面是一块羊脂玉佩,正面雕着九瓣莲花,背面则是个“前程似锦”四字。玉佩以金丝为络,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
宗明成小心将玉佩收入盒中,朝辛似锦行礼道:“夫人所赠,明成定当小心珍藏。他日,夫人若去神都,务必让人通知明成,也好让明成尽一尽地主之谊。”
辛似锦回礼道:“那就这么定下了。”
“那明成就先回房收拾行囊了。”宗明成朝辛似锦一礼。
“不用通知郭姑娘吗?”辛似锦问。
宗明成直起身,犹豫了一下,道:“我们两家的长辈,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以后,她在凉州,我在神都,怕是再难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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