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武崇操和陈玄礼就回了军营。早饭后,宗明成也启程上路。
送走宗明成后,谷雨走到辛似锦身边,小声道:“我方才在宗公子的贴身之物中,看到了夫人装玉佩的锦盒。那玉佩何等重要,夫人怎可随意送人?”
宗明成自己的贴身小厮,早前就跟着宗薇一同回京了。跟辛似锦同行的这些天,他的琐事一直由谷雨帮忙收拾打点。
“无妨。”辛似锦道:“在他那儿,只是块玉佩而已。”
“人已经走远了,还站着傻看什么?”李隆基道。
“没什么。”辛似锦返回院中。
“他这次回去,日子怕是要难过一阵了。”李隆基叹道。
“什么意思?”辛似锦猛地回头。
“你这是紧张他?”李隆基挑眉。
“你是酒还没醒吗?胡说八道些什么?”辛似锦皱紧眉头,瞪着李隆基。
李隆基稳下心神,仔细打量辛似锦。她似乎真的不记得那晚自己说过什么了。
“算了,不说了。”李隆基叹了口气,道:“宗楚客手眼通天,眼下这点风波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若真无事,又何必着急忙慌地把宗明成叫回去?”辛似锦不解。
“若他遭贬谪出京,家中得有个能里事的男子……”
“什么?贬谪?”辛似锦惊道。
“这么惊讶做什么?宗楚客被贬也不是一两次了。”李隆基道。
“说说看。”辛似锦压下心中的情绪。
“也没什么好说的。宗楚客此人贪财好色,且毫无限度。若不是肚里还有那么点真才实学,怕是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不过,十四年前,他和他兄长就因为贪污被贬岭南。他兄长宗秦客是个短命的,直接客死异乡。”
“你说十四年前?”辛似锦打断李隆基,小声问道。
李隆基想了想道:“是啊,是十四年前。”
“你继续说。”辛似锦垂下眼帘,不再开口。
“后来,他花了好些功夫才重新起复,回到朝堂。”李隆基喝了口茶,道:“他虽攀上了武家的亲事,娶的却是河内王的庶妹。”
“这有什么说法吗?”辛似锦问。
“倒也没什么说法。”薛崇简接话道:“河内王因自身相貌平平,故而格外不喜欢似宗楚客那般,样貌出众之人。还有,据说当年河内王的母亲,是因为武珍母亲得宠,才抱病在床,最后郁郁而终的。所以,河内王对他这个庶妹,天生不喜。这两重原因加起来,河内王这些年一直视宗楚客这个妹夫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宗楚客刚起复不久,河内王就寻了个由头,翻出他从前贪赃的那些丑事,在圣人面前告了他一状。之后,宗楚客就又被贬了。”
“那这次呢?”辛似锦问。
“宗楚客不是个蠢人。他不敢得罪河内王,就只能替自己寻找能够同河内王相抗衡的靠山。这靠山,就是梁王。近年来,他同梁王走得及近,处处惟梁王马首是瞻。梁王也尽力保他在朝堂上一帆风顺,扶摇直上。两人之间,颇有些相辅相成的意思。不过我出京之前,隐约听说宗楚客前几年收了一个邵王府的姑娘入府。有人要拿此事作伐,在圣人面前参他。他这么着急召宗明成回京,想来是受了影响。”
“邵王?”辛似锦奇道。
“邵王是太子的嫡长子,我的堂兄。三年前,因为私下议论圣人的宫闱私事,被圣人下旨赐死。”李隆基道。
辛似锦注意到李隆基在说这段时,语气有明显的波动,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邵王兄在世时,仁孝友爱,礼贤下士,许多人都将他看做是我李家的未来。可惜,竟因为几句酒后之言,被小人拿住把柄,构陷至死。现如今,他身被骂名,就连府上的一个姑娘都能成为别人的污点。”李隆基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朝堂宫闱之事,辛似锦不好置喙。三人便就这样在堂上枯坐着,直到郭红玉从外头进来。
环视一圈没看到宗明成,郭红玉出声询问。
“宗公子收到家书,说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辛似锦坦言。
“这么急吗?都来不及跟我告个别吗?”郭红玉又是愤怒又是委屈。这几日,宗明成对自己已不似初见时那般冷淡。偶尔,他还会对着自己发呆。郭红玉以为,宗明成心里,定也是有她的。
可是,他竟然就这样不辞而别。
“他给令尊留了书信,我已经让人送去都督府了。”辛似锦道。
“没给我留吗?”郭红玉问。
辛似锦叹了口气。
郭红玉沉默一会,忽然深吸一口气,道:“没关系,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他不跟我告别,我就当他从未跟我分开。”
这是要做什么?辛似锦惊讶地看着她,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好!”薛崇简抚掌道:“我就欣赏姑娘这样干脆爽快的性子。”
“薛兄也觉得,我同明成相配吗?”郭红玉转头看向薛崇简。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薛崇简坚定道。
辛似锦看着薛崇简,微微皱眉。宗明成的话,言犹在耳。李隆基的分析,她也还记得清楚。可这薛崇简,为何如此坚定地支持郭红玉?
“那就好。”郭红玉道:“他刚走不过一个时辰,我这就回去收拾行囊,日落之前,就能追上。”
郭红玉来如风,去也如风。蓝草端着茶水刚到门口,惊讶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知所措。
辛似锦很羡慕郭红玉这种说风就是雨,为心中所爱一往无前,排除万难的性子。只是,她这一趟,真的能得偿所愿吗?
“人活一世,总该为那么一两件事,努力争取,义无反顾过,才不算白活。”薛崇简对着门口,说出心中感叹。
“只是,可惜了林禹啊。”李隆基叹道。
“此话何意?”薛崇简不解。
“看不出来吗?那日马球赛,林禹的眼神,从未离开过郭红玉。”李隆基低头喝茶。
是这样吗?辛似锦眯了眯眼。也许对郭都督来说,林禹比宗明成更适合做他的女婿。
“凉州这边的事,我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了。再过两三日,就打算启程回宁州了。不知,两位有何打算?”辛似锦看向二人。
薛崇简看向李隆基。
“随你一同走吧。去宁州看看,然后顺道回京。”李隆基道。
议定了归期,吃完午饭后,辛似锦来到铺子。
林铠本就在贾账房手下打杂,对账房诸事,了如指掌。没了赵齐在上头掣肘,余掌柜将铺子里外清点了一遍,已经重新登记入册。这其中,姚年的表现最为突出。
辛似锦将众人召集起来,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同余掌柜去了内堂。
“赵齐走后,凉州的大小事务就暂时全权交给你了。”辛似锦道。
“夫人,这怎么使得?”余掌柜惊讶道。
“我说过,我不怀疑你的能力。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赵齐捅出来的那些窟窿全部堵上,并且不留任何后患,你能行吗?”
余掌柜不住点头。
“半年时间够吗?”
“够,够了。”余掌柜接口道。
“凉州聚宝斋的风气,也该好好整整。”辛似锦道:“你要记住,我聚宝斋能有今天,靠的绝对不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小把戏。我聚宝斋的行事规矩,从上至下,都该谨记在心,时常自省才好。”
“请夫人放心,定不再犯。”余掌柜保证道。
“尹浩然的那批货我留下了。那料子算不得一流,但也不差。你挑些合适的买家,小心处理掉。”辛似锦道:“另外,不仅仅是史茂平,给任何一家的货,都不得夹带,不得以次充好,强买强卖。信誉一旦丢了,就很难找回来了。”
余掌柜应下。
“你家那个姑娘,以后就不要再出现在聚宝斋了。你自己罚半年的工钱。”辛似锦看着余掌柜。
余掌柜连连点头。
只是罚工钱,掌柜该有的分红,一点没少。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余掌柜虽承诺要将赵齐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但很多事情还是拿不定主意。辛似锦在铺子里留到天黑,把主要的事情处理完,才回到院子。
没想到,管家竟说李隆基,薛崇简并两人的随从骑马出门了。
辛似锦微微眯眼。
没想到上午提到的邵王对他的影响竟这般大。
若不曾见过他在草原上命悬一线时的坚忍模样,辛似锦都要被他那副玩世不恭,甚至轻浮孟浪的样子给骗过去了。即便了解他的另一面,这次再见,她也分不清他什么时候是在演戏,什么时候在做自己。他那颗被深深埋藏,重重伪装的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不能与外人说的理想和抱负,怕连他自己都不敢记得。或许,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血腥无情的皇室生存下去,才能不去步他那位堂兄的后尘。
辛似锦在院子里等了一会,想着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李隆基该回来了。可坐了一会后,就直接回房休息去了。
也许他本就打算放纵一下,来一次彻夜不归。
然而,次日日落之后,李隆基一行还是没有回来。辛似锦撑着额头坐在院子里,等到二更天,还是没等到人。
第三日午后,史茂平的手下康吉带着给辛似锦的货来到凉州。
康吉没想到能在凉州见到辛似锦本人,高兴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临行前家主还交代,让我有时间亲自去一趟宁州,替他拜访夫人呢。”
“他这几年还好吗?”辛似锦道。
“出门前家主刚得了一个小子。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有不好的呢。”康吉笑道:“对了,家主还给夫人带了礼物呢。”
“礼物?”辛似锦笑道:“不会是他儿子的尿布吧?”史茂平时常会托人给她带礼物。起初都是些玛瑙玉石之类的,辛似锦也会回一些中原特有的织锦绸缎给他。不过这两年,史茂平的礼物越来越匪夷所思。比如他家花圃里的一朵花,他路过河滩时绊住他脚的一块石等等。最夸张的一次,他竟给辛似锦带了一节枯树枝,原因是那树枝上曾站过一只叫声特别好听的鸟。
康吉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当然不是。不过这礼物有些特别,不能随身携带,我将它放在住处了。能否劳烦夫人跟我走一趟,亲自去取?”康吉请求道。
辛似锦想了想,点头答应。她倒要看看,这次史茂平又给她带了什么古怪玩意儿。
“这……”
等辛似锦看到礼物时,确实说不出话来。那是团软乎乎,雪白白,毛茸茸的,让人看着就移不开眼的东西。
“我家主母喜欢养猫,这只是她养的那只波斯猫去年秋天下的仔。家主说,说这猫儿品相甚佳,又爱粘人,可解夫人寂寞……”康吉结结巴巴道。史茂平的原话远比这露骨许多,康吉不敢当着辛似锦的面说。
光看他的表情,辛似锦也能猜出史茂平的原话。她抱起猫儿看了看,这猫儿的眼睛竟一绿一蓝,水汪汪的,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确实难得。
她将猫交给茜草,道:“看在这小东西的份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他计较了。”
康吉搓了搓手,笑道:“一定带到一定带到。”
“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了,这里的事,余掌柜会负责和你交接。”辛似锦道。
“说起余掌柜,我这里有个消息,是我偶然间听到的,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当讲不当讲。”康吉收起笑容,皱起眉头正色道。
辛似锦抬手打断他,道:“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用人不善,是我的疏忽。这两年我一直在忙南边和草原的事,对凉州这边确实没怎么上心。我这次来凉州,就是为了整顿这边的分号。”
康吉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这几年夫人给我们的货都是最好的,我们家主也从未辜负过夫人的信任。只是与我同行的几位朋友似乎在聚宝斋吃过亏,我也是想多句嘴,提醒夫人一声。”
辛似锦拜托康吉给他那几个朋友带话,想请他们在群香苑小聚,当面致歉。
康吉点头答应。
回到院子,依旧没有等到李隆基回来。辛似锦叹了口气,吩咐谷雨去趟都督府,将情况说明。李隆基二人身份贵重,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赵齐的做法虽然不厚道,但都未对这几家造成太大的损失。何况,大家做生意也不是一两天,谁都不敢说自己绝对干净。见辛似锦态度诚恳,众人也便揭过不提。
散席后,方玉华追了上来,见他二人似乎有话要说,余掌柜识趣地转身回家。
方玉华旁的没有多说,只恳求辛似锦带他一起走。说哪怕做个小厮杂役,也好过在群香苑讨生活。
他眼中的火热和期盼太过明显,辛似锦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辛似锦叹了口气,道:“玉华,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夫人……”方玉华低下头。
“玉华,这世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想要活下去,还得自己有能力。就算今日我收留你,你又怎知他日我不会抛弃你?”辛似锦道。
方玉华猛抬起头,有些惊诧地看着辛似锦。
“玉华,你自幼在青楼长大,想必早就见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你有此请求,只是不想面对现实而已。”
方玉华垂下眼帘,算是默认。
“玉华,你我所操之业虽有不同,但说白了都是下等人。我七岁继承家业,虽有长辈扶持,但也历经艰辛,至今连个好梦都没做过。聚宝斋有如今,都是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在我看来,你想要做一件玩物,本身并没有错。但玩物也有高下之分。有些只能搁在路边的地摊上,有些能进入钟鸣鼎食之家,而最上乘的,却可以被摆到皇宫里,受万众瞩目。你有条件,有资质,有能力,为何甘愿身陷泥泞?”
方玉华不语。
“若不想再次被人抛弃,就努力打磨自己,成为那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珍宝。到那时候,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权力还是金钱,还不都是你囊中之物?”辛似锦道。
“我可以吗?”方玉华看着辛似锦,隐隐有几分激动。
“你试都没试过,怎知自己不行?”辛似锦道:“你且好好想想吧。若想好了,直接去找余掌柜。钱财方面,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她说话也不待方玉华回答,直接上了马车离开。
这次回到院子,终于看见了李隆基的侍卫王毛仲。辛似锦长舒了一口气。
茜草不解道:“夫人日日担心殿下,这几日连觉都没睡好。怎的殿下回来了,夫人竟问都不问一句?”
辛似锦没有回答她。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明。她自认为做不到对李隆基的心思和处境感同身受,想要劝慰也无从开口。何况,她也不认为她认识的那个,胆敢孤身一人深入突厥王庭还全身而退的李隆基,会需要旁人苍白无力的安慰。倒不如给他足够时间空间,让他自我排解。
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次日早饭后,一行人启程回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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