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血色回忆

太阳落山后,辛似锦带着李隆基和薛崇简回到锦园。

薛崇简说热了一身汗,想回清和居沐浴。李隆基则跟着辛似锦来到落梅馆。

“这是梅树?”李隆基看着满院子的梅树,有些愣神。

“是啊,都是红梅。”辛似锦笑道:“当初决定住进这落梅馆,就是觉得,冬日里,这满园的红梅傲雪而开的景象,震撼得让人移不开眼。”

李隆基扯下一根梅枝,在眼前晃了晃,道:“我母妃也很喜欢梅花。”

他母妃?所以初见之时,他才自称梅三郎?

“她可安好?上次你受那么重的伤,她看到后肯定心疼坏了吧。”辛似锦越过李隆基,继续往前走。

“应该吧。”李隆基道。

辛似锦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李隆基。

“我八岁那年,她就故去了。”李隆基站在满园青翠中,神情落寞。

“她……”辛似锦本想问她是怎么死的。可转念一想,这是皇家秘辛,轻易不能被外人知晓。

“她是被我害死的。” 李隆基抬起头,似在看辛似锦,又似在看她身后的梅树。

怎么会?辛似锦心惊。

“小时候张狂不懂事,总是有什么说什么,口无遮拦。”李隆基道:“可大明宫,哪里是个能随便说话的地方。”

茜草端着茶水走到院门口,刚准备进来,辛似锦看了她一眼,茜草弯腰退下。

李隆基并未注意到这些,他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那是长寿二年的正月初二,父王的正妃刘氏带着我母妃入宫朝见圣人。我甩开奶娘,悄悄躲进了嘉豫殿,想要给圣人一个惊喜。没想到母妃给圣人行完大礼还没起身,圣人便下旨将她和刘妃赐死。圣旨上说刘妃和母妃在东宫行压胜妖法,诅咒圣人,罪该万死。刘妃和母妃大呼冤枉,可圣人根本不给她们解释的机会,直接吩咐宫人行刑。”

那是段李隆基至今都不愿想起的过往。他握紧拳头,胸口上下起伏。

辛似锦心疼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打断。

“奶娘不知何时找到了我。就在我准备冲出去替母妃求情的一瞬间,她拼尽全力拖住我,紧紧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被宫人发觉。隔着嘉豫殿红色的纱幔,我眼睁睁看着宫人拿白绫绞住母妃的脖子,眼睁睁看着母妃从挣扎到死亡,除了‘冤枉’,连遗言都没给我留一句。而我只能用力抓住奶娘的胳膊,挣扎哭泣。”

咯吱一声,有树枝应声而断。辛似锦被吓了一跳。

“阿锦,你尝过血的味道吗?”李隆基将断枝托在掌心,幽幽道:“我记得奶娘的血是甜的,甜中还带着一丝涩。”

辛似锦张了张嘴,讷讷不能言。

“母妃刚过世的那几个月,我总是做噩梦。梦到她满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如往常一般慈爱地看着我。可奶娘告诉我,绞刑是不见血的。”

“你父王呢?”辛似锦打断他的话,问:“你母妃被缢死的时候,你父王在做什么?”

“父王?”李隆基顿了顿,方道:“父王照常宴饮玩乐,像是完全不知道刘妃和母妃的事。他表现得就好似,他身边从未有过这两个女人。”

“你不怪他吗?”辛似锦问。

“当然怪他。可有天晚上,当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父王的怀里。而父王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嘴里反复呢喃着一句:是我无能。”

夕阳照在李隆基满是自责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晶莹。辛似锦一把拉过李隆基,道:“那都是旁人的诬陷,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我的错呢?”李隆基看着辛似锦,轻笑一声,道:“母妃刚过世的时候,我也以为她是被诬陷的,或者是被刘妃牵连的。可刘妃是个懦弱胆小的人,以她那见事就躲的性子,是绝不敢诅咒圣人的。母妃的死一直困扰着我。直到后来,当我目睹了父王一次又一次身陷险境,无数忠于他,忠于李氏的人,还有在外的李氏宗亲,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含冤而亡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母妃是死于我逞强的那句:这是我李家朝堂。”

辛似锦终于明白,他那日为何会说字写得好也是错了。

李隆基回过神,见辛似锦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他抹了把脸,自嘲地笑笑道:“十几年不曾想起那些事,让阿锦看笑话了。”

不曾想?怕是不敢想吧。

“那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父王被幽禁东宫。宫里的人捧高踩低,就连教我们读书的先生也只教了一年就不来了。我因为母妃的死,变得沉默寡言,除非必要,绝不开口。平日里除了跟父王学习音律之外,就在东宫的藏书楼待着。东宫是储君的居所,藏书楼自然包罗万象。可七年的时光太长,有些书我甚至翻了四五遍。后来伯父被立为太子,父王搬到积善坊。虽然圣人给了父王自由,但父王已如惊弓之鸟,没有极要紧的事,根本不会出门。不仅他是如此,就连我们兄弟五个,也不能随意出门。”

夕阳透过梅树的枝叶照到李隆基的脸上,光影斑驳间,辛似锦隐约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倔强又孤独地坐在书堆中埋头苦读。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辛似锦问。就不怕她说出去吗?

“说出去,你也活不了。”李隆基勾起嘴角。

辛似锦叹了口气。似乎,的确是这样。

“王妃与我自幼订亲,对我们一家的处境也甚是了解。正因如此,她从小便谦和,恭谨,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这么多年,我虽同她相敬如宾,却并不交心。可你却不一样。”

李隆基话锋一转,道:“以你的胆魄,就算我跟你说,我想做皇帝,你都不会觉得诧异。”

“那你想吗?”辛似锦忽然道。

李隆基收起笑容。

辛似锦眼神一暗。如果他回答想,便是谋逆。

“夫人,厨房派人来问,晚饭摆在哪里?”谷雨站在院门回禀。

辛似锦看了李隆基一眼,这打断真是及时。

“摆到清和居吧。”

次日趁早起天凉,辛似锦巡了几个铺子,交代了些事情。回到锦园时,李隆基二人正在东花厅对弈。

花厅里摆着冰盆,比外头凉快许多。

“这大热的天,也不便门,委屈你们了。”辛似锦坐到一旁。

“是有些无趣。”薛崇简道:“不过你这儿有几本书倒是蛮有意思的。”

“都是玄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放到自己家里怕被陈使君没收,就全塞到我这书房了。”辛似锦无奈地摇摇头,道:“对了,我记得在凉州的时候,薛公子甚喜欢斗鸡。这城里也有几家斗鸡场子,我让人喊几个玄礼的朋友过来,陪你们四处逛逛?”

李隆基道:“还是算了吧。他最怕热,一到夏天就躲在屋里不见人影。”

辛似锦想了想,道:“倒是有一处,既清凉,又有趣,或许你们会喜欢。”

“什么地方?”薛崇简丢下棋子,惊奇地看着辛似锦。这才不过一个多时辰,他已经输了两把了。现在这把,看着也没什么赢的希望。

“春风如意楼?”李隆基下车后,有些惊讶地看着春风如意楼紧闭的大门。这似乎是一家青楼?

“我记得,你刚到金城时就曾带着宗明成他们,在天香楼一掷千金,闹得人尽皆知。”李隆基道。

谷雨上前敲门,开门的小厮见是辛似锦,赶紧请了进去。

窈娘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发髻微散,□□半露,拿着把团扇,打着哈欠,半眯着眼道:“一回来就折腾人。老娘不发威,你就把老娘当病猫啊。”

辛似锦抬头看着她,笑道:“你若舍得把红梅给我,我才懒得来呢。”

窈娘听完后妖娆一笑,拉了拉肩头的薄纱,转过身背对着辛似锦,靠在栏杆上,道:“这事不是早就说过了嘛。只要你舍得拿卓郎来换,别说一个红梅,就算整个春风如意楼,我都拱手相让。”说完,她朝辛似锦挥了挥手,转身回房,继续补眠。

辛似锦转头看向红梅,道:“听到了吗?你值春风如意楼六成的利呢。”

“夫人就别打趣我的。”红梅上前朝辛似锦行礼,笑道:“请夫人楼上稍坐,红梅这就去厨房。”

辛似锦拍了拍红梅的胳膊,道:“哪天窈娘不要你了,记得来锦园,工钱随便你开。”

红梅红着脸告退。

“别想挖我的人。”窈娘的声音从二楼的房内传来。

“看来,你觊觎人家丫头,不是一两日了啊。”李隆基抱着胳膊笑道。

“红梅的厨艺未必及得上外边酒楼里的大厨,可我就喜欢吃她做的饭菜。”辛似锦带着李隆基往楼上走。

“我也很好奇,你喜欢的味道是什么样的。”李隆基道。

小厮将冰盆摆好,又送上酒水,才带上房门离开。

李隆基四下扫了一眼,道:“常客啊。”

“这座楼,有我四成。”辛似锦道。

“哦?”薛崇简好奇地看着她。她一个清白女子,竟有青楼的股?

“我身边的疏影,是窈娘的女儿。”辛似锦道。

李隆基诧异。

“上一任的老鸨见疏影生得貌美,想要她走窈娘的路。可窈娘不想女儿步自己的后尘,又无法反抗老鸨。无奈之下,她找到我,想要跟我借钱买下这座楼,自己做主。”辛似锦给李隆基二人斟满茶,道:“可是,这一整座楼和所有姑娘的身契,加起来是个极为庞大的数目。本金加上利息,就连窈娘自己,都不确定要用多少年才能还清这笔钱。于是,我便同她打了个赌。若她能在三年之内,让楼里的净收入比从前多出三成,便可以拿楼里四成的红利抵我的那笔钱。如若不然,这座楼便属于我,而她只能拿三分利。”

“看来,她成功了。”薛崇简道。

“是啊,她成功了。”不仅成功了,而且赢得很漂亮。如今的宁州城,已经没有其他青楼可以同春风如意楼相提并论。

谷雨敲门,茜草带人上菜。三荤三素,外加一个汤,光看着就很诱人。

辛似锦朝二人举杯。

“不等主人就开席,不太好吧。”窈娘踹开门,一手叉着腰,一手摇着团扇道。

辛似锦放下酒杯,转头看向她,道:“端什么架子,要吃就快点过来坐。”

李隆基二人也转头看向窈娘。

窈娘一愣:哪里来的少年郎,竟如此英俊不凡?

见她两眼都看直了,辛似锦轻咳一声,道:“再看,菜就凉了。”

窈娘回过神瞪了辛似锦一眼,道:“大热的天,吃点凉的怎么了?”

茜草添了一副碗筷,随后关上门离开。

“这两位是?”窈娘朝辛似锦眨了眨眼睛。

“怎么?又想要人?”辛似锦道。

窈娘啐了辛似锦一口,道:“你当我跟你一样瞎吗?这两位公子器宇轩昂,仪表堂堂,一看就知非富即贵,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你可别害我。”

辛似锦仔细盯着李隆基看了看,道:“有吗?”

窈娘白了她一眼,道:“就你那眼神,能看出来才怪呢。”

李隆基轻笑一声。

“怎么?连你也笑话我?”辛似锦气道。

“你的眼神是不好,但眼光很好。”李隆基轻声道。

窈娘扶着下颚,看着李隆基笑道:“公子这夸人的本事,当真高明。”

“他是梅三郎。”辛似锦笑着介绍。

“原来你就是传闻中的梅三郎啊。”窈娘恍然大悟道。

“什么传闻?”薛崇简好奇道。来锦园两天了,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个明白。

“传闻在草原上,梅三郎和锦夫人同进同出,同床夜话……”

辛似锦敲了一下窈娘的筷子,道:“红梅的手艺都堵不住你的嘴。”

“红梅常做饭给我吃。”窈娘笑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撇了撇嘴。

“这传闻,倒也没有夸大其词。”李隆基想了想道。

窈娘一口饭菜卡在喉咙口,噎了好一会才顺过气来。她喝了口酒,道:“我说卓郎怎么那般生气呢。”

辛似锦瞪了李隆基一眼。忽然,她灵光一现,朝窈娘道:“我记得四月初一那日,从长安过来的那位姑娘很是瞧不上你这里的歌舞。我这次给你带了个行家过来,有他指点,定能让你这里的姑娘脱胎换骨。”

“什么行家?”窈娘满脸质疑道:“就你那五音不全,四肢粗苯的,还能分得清行家不行家?莫不是被哪个欺世盗名之辈给骗了吧。”

辛似锦看了李隆基一眼,道:“是不是欺世盗名我不知道。但那位顾大公子曾言,此人在音律上的造诣连他都难望其项背。”

“真的?”窈娘惊喜道:“人在哪儿呢?”

辛似锦瞅了一眼李隆基。

李隆基也看她,似是疑惑。

“你不是闲得发慌吗?这里有美人,有乐器,既凉快又热闹,岂不是正合你意?”辛似锦道。

“也成。前些日子在凉州正好萌生了几个想法,就借你这处的人手排几场看看,不知窈娘意下如何?”李隆基答应下来。

窈娘知他身份不凡,能答应指点楼中姑娘,正求之不得,岂有不答应的。

下午辛似锦将剩下的铺子巡完,回到春风如意楼,用过晚饭才回锦园。

“如何?”辛似锦看李隆基似有倦色。

“这些姑娘底子太差,又不肯动脑子,甚是磨人,我都有些后悔了。”薛崇简叹了口气,道。

“太费神就算了吧。”辛似锦本也就是随口一提,还他那句“不算夸大其词”罢了。

“怎好半途而废?”李隆基挑眉。

“行,那你们就继续折腾吧。”

刚到门口,霍管家就说庄子上来人了,正等在致远堂门口。

这么快?辛似锦诧异。还真是耐不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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