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朱府,辛似锦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蔽日,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派人给蔡叔送信,让他找人去一趟湖州林家。”辛似锦叹了口气。
卓杨上前扶住她,道:“意料之中的事,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沿着大街往客栈走。卓杨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根糖人递到辛似锦面前,辛似锦转头愣愣地看着他
“挺甜的,吃一个吧。”卓杨笑看着她。
“你当我是小孩子吗,受了委屈要拿糖哄?”辛似锦皱眉道。
“这里不是宁州,没人认识我们,吃个糖人没什么的。”卓杨将糖人塞到辛似锦手里,然后拥着她继续往前走。她平日在人前,从来都是端正稳重的锦夫人。若让相熟的人看到她吃糖人,实在是不太妥当。
辛似锦轻轻呡了一口,确实挺甜的。
大概是嘴的甜冲淡了心里的苦。两人走到客栈门口时,辛似锦心中的阴霾已经被一扫而空。
下午两人又将城里所有的布庒都逛了一遍。如卓杨所说的那样,城里有四成的丝绸全部来自朱记。何记也有几间铺子,但料子的纹样和颜色都显老旧,生意惨淡,门可罗雀。
从何记出来后,辛似锦发现许多人都在往一个方向去。卓杨上前拦住一个路人打听。那路人像看傻子一样地白了他一眼,说许织晚上会在醉月阁登台。
“许织?”卓杨疑惑。
“是啊,许织,许大家。”那路人一脸憧憬,道:“她可是咱们江南有名的歌舞大家,等闲见不到的。这次醉月阁为了请她,可是费了好大力气呢。”路人怕去晚了没位置,说完就走了。
“要不咱们也去看看?”卓杨提议。
辛似锦点头。
太阳还没落山,醉月阁已经人满为患。谷雨和卓杨带着辛似锦挤了好久,才挤进大堂。卓杨花了好几贯钱,才从一个中年男子手里买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卓杨要了些茶水点心,边吃边等。
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吆喝声,几个健壮的家奴正在驱赶人群,给后面一个锦衣公子开路。辛似锦定睛一看:呦,这眼窝深陷,走路虚浮的样子,一看就是沉迷酒色,被掏空了身体。
辛似锦正纳闷是哪家的公子,旁边一起等着看表演的人已经议论开了。
“唉,何老当家一辈子行善积德,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败家子哦……”
“是啊是啊,这何记绸缎庄再过几年就差不多要被败完了……”
……
何记绸缎庄?这人是何文华?辛似锦跟卓杨对视一眼,还真是缘分啊。
何文华穿过人群,走到第二排中间的位置坐下。辛似锦扫了一眼,那可以算得上是全场最好的位子了。
又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表演终于开始。
辛似锦这几年走南闯北,出入各种名商巨贾的府宅还有花楼舞馆,自诩也算见过些世面。细细算下来,也就只有上次刘元彰排的那支舞带给她一丝惊艳。
然而此刻台上的许织,却让她完全移不开眼。
辛似锦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原来有的人随意挥一挥衣袖,都能挥出弱柳扶风的柔美感觉。原来只一个字一个调,就能吟出九曲回肠的婉转情意。就连她一个女人,都快沦陷在许织编织出的,温润如水的意境里。
许织共跳了两支舞,唱了三首曲子。她每出演完,台下看客们打赏的荷包都会丢满整个舞台。
她最后一支曲子吟了一个长调,在场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待最后一个音落下后,荷包更是如雨点般落到台上。而就在这时,何文华那边却传来一阵骚动。他似乎很着急,在不停地对跟来的小厮发火。那小厮一边弯腰认错,一边不停地摸着怀里和腰间。
辛似锦心思一转,掏出随身的荷包交给谷雨,小声耳语几句。
谷雨穿过人群跑到何文华身边,将荷包递给他。何文华打开荷包扫了一眼,满满全是金珠。他顺着谷雨指的方向,朝辛似锦抬手一礼,辛似锦也朝他点头一笑。
这雪中送炭的一袋金珠大大地涨了何文华的脸。那许织姑娘还特意朝他行礼道谢。
次日下午,客栈的伙计敲门说有人找。
来的是何文华的小厮。他递上辛似锦的荷包里的花笺,并交给她一张请帖,邀请她后日中午参加何文华儿子的满月宴。
辛似锦自然满口应下。
待到满月宴那天,辛似锦和卓杨带着准备好的礼来到何府。
何文华见卓杨落后辛似锦半步站着,眼珠一转,笑呵呵道:“原想着要还你钱,可仔细一想,能随身带一包金珠的人,应该也不会在乎这点小钱。倒不如交个朋友,以后有什么事你招呼一声,这姑苏城没有我何文华摆不平的事。”
“正是此理。”辛似锦有些意外,没想到何文华竟是个风趣大气的人。
赴宴的客人很多,何文华干脆将宴席摆在院子里。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满院子都是秋菊和金桂的香味,还有姑苏人独有的软糯语调。
辛似锦挑了个不前不后的位子坐下。
“这何文华还挺有意思的。”辛似锦道。
卓杨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
“若说何老当家过世后,岳丈架空他,把持何记,也不无可能。但如果他卧薪尝胆八年都没有肃清何记,还任由何记没落,那也实在太无能了些。我倒觉得,他可能真的是无心经营之道。”
她和卓杨是生面孔,赴宴的人难免多看她们两眼。
卓杨头戴黑色幞头,身穿暗红色翻领长衫,领口和袖口拿金线绣着联珠纹,看着既大方又贵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辛似锦坐在卓杨上首,上来打招呼的人问候的却都是卓杨。见此,辛似锦也乐得自在。她静静地坐在席上,看卓杨同那些不认识的人寒暄,态度谦和,礼数周到,十分妥帖。
“聚宝斋?我听说过。去年谭记的那批瓷器就是从聚宝斋买的,还一路送到姑苏呢。”赴宴的一位掌柜道。
“是嘛,我怎么没听说过?”另一个人道。
“小本生意,不值一提。”卓杨谦虚道。
“你们说,今天朱当家会不会过来?”有人小声问。
“我看不会。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儿子,哪里能劳动朱当家走一趟。若不是看在何老当家还有李掌柜的面子上,我看这席上大半的人都不会来吧。”
“这倒是。也是这孩子命好,就算是个妾生的,也比旁人贵气些,不用被关在家中,连个奴才都不如。这么多年了,还以为何家要绝后了呢。”
“嘘,你小声点。”
众人正说着闲话,何文华带着两个妇人来到院中。其中一个妇人面色暗沉,另一个妇人身后的嬷嬷怀里正抱着今天的寿星,何文华的长子。
满月礼举行完毕,正准备开席的时候,朱庆姗姗来迟。
何文华一看见他,脸色就沉了下来。
“何老兄生前也算是朱某的好友。他的第一个孙儿满月,贤侄连请帖都不给我朱府送一个,未免太失礼了些吧。”朱庆气定神闲地站在院中。
何文华轻哼一声不说话。何府的管家赶紧让人安排坐席。
朱庆环视一周,疑惑道:“怎么不见文远贤侄?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这个正经叔父怎么能缺席呢?”
何文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说起来,他这侄儿跟他的出身,其实也差不多。可这排场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令人唏嘘。”朱庆深深叹了口气,像是真的在为何文远难过。
这下不仅仅是何文华,就连他那位生了儿子的妾室的脸都有些挂不住了。
看来朱家跟何家的过节很深嘛。辛似锦低头呡了一口酒。江南的酒也跟江南的人一样,软软糯糯的。
席上众人又开始议论。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何记也已经没落,怎么朱当家的还放不下呢。”
“唉,换我,我也放不下。当年何老当家把朱记打压得几乎走投无路,朱当家为了保住家业四处求人,受尽冷眼。他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何老当家,能给何家一个年轻后辈好果子吃么。”
“这几年朱记几乎抢走了何记一半的生意。照这么下去,何记迟早会被朱记给吞了。”
“更重要的是,听说朝廷负责采买的人看上了朱记的彩绸,恐怕过不了多久,朱记就是皇商了。”
“唉,以后这姑苏城的丝绸生意,怕是得朱当家一个人说了算喽。”
辛似锦眉头一挑:皇商?怪不得连聚宝斋的生意都舍得拒绝。
这边席上众人议论纷纷。那边何文华跟朱庆还在僵持。
这时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几个嬷嬷手忙脚乱地哄孩子。何府管家趁机请朱庆入席。
“贺礼已经送到,老夫还有事要忙,酒席就不吃了。”朱庆转身欲走。一个回眸间,看到席上的辛似锦。
朱庆眉头一皱。若不是搭上了宫里的采买,无暇他顾,他也不愿意得罪聚宝斋。不过,若是何家攀上了聚宝斋这棵大树,续上一口气,那可就是个大麻烦了。
“锦夫人也在?”朱庆心思一转,朝辛似锦的方向走了两步,拱手道:“您那么忙,还有空来参加一个庶子的满月宴?”
“我跟何当家有些私交。” 辛似锦也起身朝朱庆一礼。买卖不成仁义在,自己眼下还在姑苏,说不定有用得上朱记的地方。
朱庆看了一眼辛似锦,又转身看了一眼何文华,笑道:“堂堂聚宝斋的当家竟坐次席,看来您跟何当家的交情当真不错。”朱庆抛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
众人一头雾水。
朱庆离开后,对面席上一个中年男子端着酒杯走到辛似锦面前,道:“原来您就是聚宝斋的锦夫人?前不久我去扬州分号订货的时候,听伙计们说您来了扬州,我赶紧上门拜会。可您府上的管家却说您已经离开了。没想到,没想到您竟来了姑苏。”
“请问您是……”辛似锦朝他颔首道。
“失礼失礼,敝姓马,是宝昌皮货的掌柜。去年秋天我无意间从宁州聚宝斋拿了一批皮子,回来转眼就卖完了。今年我特意多订四成,就等着您家的商队给我送过来呢。”马掌柜客气地给辛似锦敬酒。
“皮子量少,扬州这边没有存货,得从北边运过来。所以您怕是还要再等些日子。”辛似锦道。
“不知您在苏州准备待多久,在哪里下榻,改天……”马掌柜还在滔滔不绝。
卓杨小声提醒他,这是何家的满月宴。马掌柜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席位。
有了这两个小插曲,开席之后,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过来给辛似锦敬酒。尤其是那几个将她和卓杨错认的客人,更是殷勤。明明是何家的满月宴,辛似锦却成了主角。
一轮酒喝下来,辛似锦觉得有些头晕,起身离席。卓杨陪着她在何府的花园散步。
“姑苏的酒,喝着软绵绵的,没想到后劲也不小。”辛似锦揉了揉额头。
“那我们就多走一会,等快散席了再回去。”
辛似锦点头。
两人顺着碎石小道慢慢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一处破落的院子前。
这难不成就是何文远的院子?辛似锦转头看了卓杨一眼,卓杨上前推开院门。
院中一个素衣男子正在扫地。他背对着院门,并未看到辛似锦二人。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前面的宴席已经结束了吗?”
他的声音平静清冷,像个看破红尘的出家人。
辛似锦有些意外。
何文远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回应,转身看到辛似锦和卓杨,有些惊讶。
“你们是来赴宴的客人?”何文远道。
他长得跟何文华有六分相像,眉清目秀,气质谦和,像个文弱书生。
辛似锦朝他一礼,道:“第一次来贵府,不小心迷了路。”卓杨也朝他作揖。
大概很少有人朝他行礼,他放下笤帚,有些紧张地理了理袖子还礼。
“出了院子,沿着碎石小道往东南走就到了。”何文远道。
“多谢二公子指点。”辛似锦道谢。
何文远一愣。从懂事开始,除了父亲将他接回前院的那几年,何家上下所有人对他的称呼都是“喂”,“那个谁”。这还是这几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他。
“你怎么知道……”何文远问。
“刚刚在席上,有人提到过你。而且你跟何当家长得很像,并不难认。”辛似锦解释。
“锦夫人,锦夫人……”这边正说着话,何府的管家带人找了过来。
“哎呀,锦夫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前头席上找您都快找疯了。”管家说话的时候一直弯着腰,态度十分恭敬。
“贵府的酒很醇,我一时贪杯,喝得有些多了,就出来走走,散散酒气。劳烦管家了。”
辛似锦说完就跟着管家离开了。
回到席上又喝了一轮,宴席终于结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