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39

节气转入暮夏时,车队进了皖州地界。

姬发撩起车帘眺望远处城池,“前方就是谯郡了。”

车队缓缓靠近,城门处有一簇人在等候,显然是早得了消息的皖州官员。

“三公子为修堤一事辛苦了,还请在城中休整一晚。”

队列在城门外停下,等候的官员凑近这被拱卫在车队中心的马车,高声通报姓名:“在下谯郡郡守杨平,见过三公子。”

车内的桓三听着通报,流露出些许不耐,他靠在软垫上打了个哈欠,压低声音对姬发道:“你瞧,他们甚至不愿叫我一声大人,全当我是个来游玩的公子哥。”

姬发有些忍俊不禁,他又换上了易容,此时容貌只称得上清秀,这一笑倒是令相貌增色不少,叫桓三眼前一亮。

“一郡郡守乃是四品,你一个从六品的员外郎,也好意思让人家称呼一声大人?”

他同样压低声音怼了桓三一句:“他们又得捧着你,又不能在官阶上乱了尊卑,只能叫你公子了。”

若不是桓三有个做相爷的父亲,区区一个从六品,即使是京官,也不值得郡守亲自在城门处迎接。

这一路走走停停近一月时间,姬发几乎一直呆在马车上与桓三朝夕相对,彼此之间的关系亲近不少。何况桓三实在是顶顶旷达有趣,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见闻也广博,两人聊得极投机。

落在其他人眼里自然是这个素来以惫懒好色闻名的世家浪荡子连赶路也不消停,从车队里挑了个姿色清秀的士兵陪侍——以桓三的名声,男女不忌好像也不是什么怪事。

旁人如何看,姬发还不知晓,但此时进入皖州地界,车外等候的不知是不是王丞千的心腹,他已经暗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马车内静了片刻,紧接着车帘从内掀起,一名军士打扮的青年率先跳下车来,又转身从车里扶出桓三。

“桓公子!”

瞧郡郡守的目光从姬发清秀白皙的脸上瞟过,心下约莫有了计量,热情地与桓三寒暄:“一路辛苦啦,在下已经在城内最好的酒楼设下宴席替您接风!”

桓三则一副懒散模样地拱了拱手,敷衍态度十足,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绝口不问修堤相关的事宜。

瞧郡郡守的态度就更热情三分,简单问过桓相安好,话题便一路朝着玩乐的方向而去。

桓三的兴致肉眼可见地高涨不少,已经开始询问城中有名的风月之处,两个人一边热火朝天地聊着,一边又上了马车往城中去。

这个桓三。

姬发垂首屏息默默站在一旁,心底叹了口气,世人对他也不算误解,他确实对正事没有半点兴趣。

“喂,走啦。”马车辘辘动起来,桓三带来的桓府小厮扯一把姬发的袖子,提醒他动弹起来。

这是桓三的自己人,见姬发这个小卒一路上颇得主子青眼,自然多关照三分。姬发见状心思一动,立刻跟上小厮的脚步,与他套起近乎来。

谯郡地处皖北,毗邻鲁豫,城内颇为繁华,淮南的水患似乎对此地影响不大,但姬发跟在马车后一路走来,仍在路边瞧见不少流民沿街乞讨。

这些流民都是淮南人氏,想来对当地的堤坝情况多少有些了解,他心念流转,敲了敲马车厢壁。

“何事?”里面传来桓三的声音。

“大人,小的瞧见有卖炒栗的,您不是说想吃?”

姬发随口扯了个理由,车内的桓三静了一瞬,又懒懒道:“那就去买些尝尝,也不知比起京城里的怎么样?”

车内陪同的郡守顺着这话题又聊起京城风俗,姬发则光明正大地脱离车队,往卖炒栗的小摊处去。

他买了一大包栗子,拿油纸裹好塞进怀里,瞟一眼旁边街角处乞讨的流民,又买了两袋热气腾腾的肉包,一边呼着热气,一边从流民眼前晃悠经过。

这些流民一路从淮南逃难过来,好在眼下天气不冷,否则不知要死多少人,但他们又饥又累,大多是些老弱病残,连短工都找不到干的,才只能靠乞讨为生。

肉包的香味诱人,不断钻进流民鼻间,姬发的表情又极度夸张,仿佛是在吃什么珍馐一般,当下便引得几个流民紧紧盯着他手中的肉包,不自觉吞咽着口水。

他却恍若未觉,站在原地几口吃光一个包子,喷香的肉油沾到手上,他又吮了吮手指,咂了咂嘴,抓着剩余的包子往旁边的僻静小巷里走去。

身后,流民们依依不舍地瞧着,面露渴望与不甘,但姬发一副军士打扮,他们到底不敢做什么,只有一个跛脚的黑瘦少年趁众人不注意,拖着瘸腿跟进了小巷。

他竭力放轻脚步前进,逐渐听到了响亮的吧唧嘴进食的声音,也闻到令他更感饥饿的肉香。

往前十几步,果然见姬发背对着巷口,正大剌剌坐在一个木箱上吃着包子,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黑瘦少年满脸泥污,瞧不清五官,一双眼睛因为饿狠了如野兽般烁亮,他瞟到巷道里随意摆放的几根木棒,悄悄拾起一根,高高举过头顶。

姬发是个身量高挑的士兵,少年心知自己必须一击即中,屏着呼吸比划许久,才一咬牙,狠狠向他后脑砸去。

嘭!

飞速落下的木棒被一根指头抵住,两厢力道撞在一处,木棒承受不住裂成两截,木屑四处飞溅。

姬发收回手指,随意在衣服上抹了抹,又啃了口包子,饶有兴致地打量少年:“你还挺有胆量,连军爷也敢劫?”

黑瘦少年后退两步,背部紧贴着墙壁,一脸警惕地看着姬发。他不傻,也见过不少当兵的,像姬发这样一指就能击断木棒的人绝不寻常,何况姬发未有怒色,少年当下也就没有逃跑。

“饿不饿?”

姬发努力半天也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只得从身后拎出还散发着热度的一袋肉包,往少年面前递了一下:“喏,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当兵的有这么好心?”

少年翕动鼻翼,被肉香引诱得肚子咕咕直叫,却仍是一脸警惕,没有去接:“你要真想发善心,刚才在路口怎么不分给别人?”

“还挺聪明。”姬发一乐,随手一抛将油纸袋扔到少年怀里,吓得他手忙脚乱地接住,看一眼姬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的善心不是谁都能享受到的,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姬发瞧着他一副饿虎扑食的样子,抱臂靠在墙壁上悠悠道:“你比那些人胆子都大,连军爷都敢打劫,活该你小子有饭吃。”

他方才好一番做作,也正是为了引来几个胆大包天的人——这样的人才敢吐露真话。

“喂,小子,军爷的包子不能白吃,问你个事儿。”

见少年狼吞虎咽地差点被噎住,姬发从怀里又摸出个水壶扔过去,懒洋洋地问:“你是从淮南来的?”

少年灌了两口水,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他已经一口气吃了四五个肉包,这会儿肚里热乎乎的,才觉着那股闹心的饿劲下去,又警惕地看一眼姬发:“这附近的流民不都是淮南来的?”

“唔,淮南的水患很严重么?”

姬发又问道,同时不动声色打量少年的跛腿。那条腿上满是泥泞,腿骨不自然地扭曲着,腿面布满溃烂流脓的伤口,是新伤。

少年吃得太急,忍不住打了个嗝,一时有些吃不下了,却又抱着剩下的包子不愿撒手,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姬发,滴水不漏地答道:“当然严重,不然哪来这么多逃难的人?”

“有道理。”

他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也没给出,姬发却不恼,只是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奇了怪了,听说淮南年年修堤,怎么还有这么严重的水患?”

少年捕捉到他的话,眼神一闪,却什么也没说,只抱紧怀里的包子,问他:“我……剩下这些包子我能带走吗?”

“给了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姬发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少年抱着包子,趁他不注意转身就跑。

可惜他拖着一条跛脚,速度实在不快,遑论面对的是姬发,没跑出两步,就被抓住后颈的衣服,连带着人一起被提溜起来。

“小子,我说包子给你,没说你能走啊。”姬发故意逗他。

少年被提溜得双脚离地,好使的那条腿不住在半空中乱蹬,满脸怒意瞪着姬发:“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可以。”

他身上一股子馊臭味,实在熏得人头疼,姬发手一松,少年立刻警惕地退开,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不过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姬发微微一笑,懒洋洋地抬起一条腿踩在对面墙壁上,长腿横拦住少年的退路,眼底精光闪过,慢条斯理地问:

“你方才说,当兵的哪有这么好心。来,给军爷讲讲,在淮南见识过什么事儿,令你有此感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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