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40

谯郡,郡守府。

姬发买个炒栗子便一去不复返,桓三与谯郡郡守宴饮过后来到郡守府暂住,前后近一个时辰的功夫也不见他回来。

“公子,那个小卒……”贴身小厮一边替桓三更衣,一边觑着他脸色问:“是得了您的欢心么?”

桓三方才多吃了几盏酒,这会儿有些头晕,闻言一手支在头侧,半合着眼笑起来:“他很有意思。”

“不过这人说去买炒栗,也不知去了哪儿,半天不见回来,莫非是走丢了?”

小厮一心为主,见桓三颇喜欢姬发,忍不住操心得嘀嘀咕咕,替主子倒了杯热茶,又问:“要不使个人去找找?”

“不必管他。”桓三呷一口茶漱了漱口,驱散嘴里挥不去的酒味,面颊微微泛红,眼睛因为酒意发亮,只摆着手笑道:“他要做什么,都由他去做,咱们可不掺和。”

这话说的,小厮见微知著,大约明白了什么,轻声道:“只要不牵连公子才好。”

酒醉的公子笑起来,没再接话,任小厮扶着躺到榻上去,不一会便陷入酣眠。

*

“你说的都是真的?”

郡守府里一派安然,城内某条不起眼的巷道深处,姬发换了条腿支在墙上,一脸不信道:“朝廷明文规定,徭役征丁一年不可超过三个月,且一丁按三两银子补贴,各地就算有克扣之事,至少也有一两白银打底,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夸张?”

他斜睨着黑瘦少年,撇了撇嘴:“淮南连年修堤,征役多些是情理之中,想来朝廷也年年有拨款,怎会像你说的那般民不聊生?”

他堵着巷口不许少年离去,一顿威逼利诱才叫这个还算有些机敏的少年吐露了实情——淮南郡连年征丁去做苦力修堤,却一文钱也不给服役的壮丁们发,水患过后也毫无赈灾的意思,致使偌大一郡内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

“我说得都是真的!”

半大少年最受不得激,当即一脸忿忿道:“我们那儿人人都知道这事,不信你再去拉个流民来问!”

“嘁。”姬发仍作不信状,抱臂嗤笑一声:“你要说淮南郡守克扣银钱,那我信,当官哪有不贪的,但要说他敢把朝廷拨款全部贪了,简直荒谬——淮南郡那么多人,难道就没几个胆大的去皖州太守府告他?”

“他们都是一伙的!”少年怒道:“你们这些当兵的都听当官的话,当官的又互相包庇勾结,谁管百姓的死活!”

姬发不动声色地往后避了避,躲开少年怒斥时溅出的口水,又不在意地挥挥手:“小孩儿,皖州官场官官相护,你们就不会往京城里告?去敲登闻鼓鸣冤啊,天子脚下总没人敢拦你吧?”

“根本就走不出去!”

少年大约是见姬发还算心善,口音又不似皖州本地人,才壮着胆子吐露了实情,如今见他始终不以为然,激愤之下竟气得眼泪都憋出来了。

他带着哭腔一扯自己破烂的裤腿,露出那条伤口溃烂,骨头畸形的跛腿:“淮南郡外出的大路小路,除官道外全是捕兽的夹子,就是为防有人想偷偷离郡——好不容易出了淮南,去到九江郡找太守,又被官兵抓了送回来,那就连命也没了!”

姬发的脸色终于严肃一点,带着些信与不信之间的犹疑,问:“就没有去京城告御状的?”

“根本到不了京城!”少年摸了把眼泪,一张脏兮兮的脸更加糟乱,“进京必然途径豫州,只要有皖州口音的落魄人进了豫州,不多时就又被抓起来了!”

“我没骗你,我们村的先生就是走到豫州又被抓回来的,被那些官兵打得半死,不多久人就没了!”

姬发听着,心下一片震惊,他与韩烨只是猜测皖州年年修堤却年年遭水患,大约是太守王丞千的手里并不干净,却没想到皖州官场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想也知道,淮南郡守敢如此胆大妄为,胃口又这样大,除了自己贪,估计大半赃银都孝敬给了王丞千,王丞千恐怕也要向上孝敬颍川王。

他陷入沉思,一时没有作声,黑瘦少年看着他的脸色变得凝重正经,抽噎两下平复下来,又恨恨瞪他一眼,不知在腹诽些什么。

“你爹你娘呢?”

半晌,姬发收回思绪,看一眼瘦骨嶙峋的少年,问他。

“……都死了。”少年闷闷道,“我爹是发大水时被冲走的,我娘带着我和弟弟逃命,路上弟弟病死了,我娘抢善粥时被打破了头,发高热也没了。”

一家四口只剩这么个半大孩子,腿也跛了,姬发叹了口气蹲下身,撩起他的裤腿仔细看了看。

被捕兽夹夹破的伤口已经溃烂到流脓不止,他又摸了摸那截腿骨,小孩子骨头软,倒不是不能接正,但少年这伤拖了太久,恐怕日后也只能这么跛着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想了想,他肃容看向少年:“我问你,你想不想把那群狗官绳之以法?”

少年眼睛一亮,紧接着又不信任地看一眼姬发:“你别诓我,你一个当兵的,能把官老爷怎么样?”

他也在村塾学过几个字,比寻常人想得多些:“太守是多大的官儿?难道你是个什么王爷?”

“我不是王爷。”姬发微微一笑,“不过我确实认识个跟王爷差不多厉害的人。”

说来也奇怪,他此刻还是普通兵卒的打扮,长相也顶多算个清秀,说起这话时却好像有种特殊的气质,叫少年噎了一下,表情动摇起来。

“我瞧你也是个胆大不怕死的,不如跟着我,咱们把皖州搅个天翻地覆,将这群狗官都拉下来,怎么样?”

姬发蹲在少年身前,挤出个自以为亲切的笑,眼底却凝着不散的寒意:“大不了就是一死呗,我武功这么厉害,到时候带着你逃命就是。”

少年抿着唇,只盯着他不说话。

“你这个语气,好像是我娘说的那些拍花子拐小孩的。”半晌,他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腿说。

姬发笑容一僵。

“我不想死,我还要传我家的香火呢。”

又撩起眼皮看一眼姬发,少年慢吞吞地说道,“但你要真认识那么厉害的人,我可以跟着你。”

*

千里之外,京城。

“算算脚程,桓三该到皖州了吧?”

东宫内,韩烨坐在桌案后看着公文,随口问旁边侍立的伏安。

伏安默默算了算,垂首答道:“按理说前几日便该到了。”

韩烨嗤笑一声:“桓三那人能星夜兼程地赶路?恐怕是一路走走停停,真当游山玩水去了,今日能到便不错了。”

“这……”伏安公公为难地一蹙眉,没敢接话。

殿下是一向看桓三公子不顺眼的,从前伏安猜测是因为桓三与清河公主走得太近——外头一直传言他是公主的入幕之宾——如今被打发着离了京,怎么殿下瞧着更烦他了?

“这厮浪荡声名在外,想来王丞千定会备好美人用心招待他。”

韩烨合起折子放在一旁,淡淡道:“不过也好,他自去沉湎酒色,才能让纪二解脱出来自由行事。”

啊,差点忘了纪大人。

伏安心下了然,摸准了主子的心思,一张嘴就是一串漂亮话:“纪大人纯直自然,一瞧便与桓三公子不是一路人,定能专心为殿下办事。”

他这话说得熨帖极了,韩烨受用之余,又摆了摆手,随口道:“事办得如何暂且不论,孤是不想拘着他,他在宫里呆得不自在,得放出去走走,免得闷出毛病来。”

说者无意,听者的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伏安伺候韩烨多年,自然对主子了解甚深,韩烨待姬发如何他全看在眼里,因此一直对姬发礼遇有加,不敢怠慢。

但主上对属下包容宽厚是一回事,连闷不闷、自在不自在都关怀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伏安?”

韩烨的唤声扯回伏安公公的思绪,他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殿下?”

“发什么愣?”韩烨扫他一眼,“添茶。”

伏安忙去换了热茶进来,又解释道:“奴才方才是在想相府前两日送来的礼物,眼看快入秋了,易内燥上火,想着取点合适的药材出来备用。”

“唔。”韩烨啜一口茶,又拾了一本折子翻开,嘱咐他:“多备些,回头给纪二也用上,他瞧着也是易上火的体质。”

伏安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应了,又说:“桓相爷也是奇怪,平白无故地送礼来,是为了三公子的事么?”

“你当为何让桓三去监工那么容易?”

韩烨淡淡道:“这个人选我们定得刁钻是一方面,桓相在其中也不是没出力——他再恨铁不成钢,桓三也是他亲儿子,从前又寄予过厚望,这些年却一直在工部里蹉跎。”

“如今孤搭了把手,桓三经此之后攒攒资历便能从工部出来,让桓相把他再往上提一提,相府总得表达一二谢意。”

伏安多年伴在韩烨左右,对朝局政事都有了解,不禁露出点喜意,道:“桓相多年来不偏不倚,一向与东宫无甚往来,如今有了这一遭,想来总要承您的情。”

他想得美好,韩烨却摇了摇头,“那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正是不想与孤有牵扯,才忙不迭拿些俗物来投桃报李——哪有这么好的事?”

“桓相在宦海沉浮多年,对为官一道颇有心得,却不大懂女人,尤其是长姊这种不一般的女人。”

他随口说着,提笔沾墨,又轻轻一掸,在折子上落下一笔:“从桓三沾上长姊那一刻起,相府就别想独身事外了,全看长姊打算什么时候把桓家拉下水。”

提及韩漪,伏安便垂下头去不再接话,韩烨也不在意,只安静地批着折子。

“让陈程派两个稳重可靠的人去淮南。”

过了良久,年轻的储君又忽然吩咐:“他的江湖经验再丰富,也总有双拳难敌四手的时候,别又逞强受了伤。”

“是。”伏安低声应着,就要出去传话。

“也让他们盯着点桓三,别让那浪荡子打歪主意。”韩烨似是不经意地又加了一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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