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暮天霁色,凉风习习。
姬发绕过池塘,停在一间屋外,侧耳听了片刻,敲两下门。
小厮来开了门,他走进去冲灯下看书的桓三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包炒栗:“喏。”
“你还真买了?”桓三接过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打开来拨拉两下,残存的栗香味慢慢在屋内散开。
姬发在桌边坐下,随手拣了一个,略一皱眉:“都凉了。”
“你一去这么久,早该凉了。”桓三只点这么一句,也不多说,让小厮拿去厨房再翻炒一遍,正好当他们闲聊的零嘴。
屋里只剩两个人,姬发瞟一眼唇畔含笑的桓三,想了想,开口道:“我今日买栗子时发现不少淮南来的流民。”
“唔,听说淮南今次的水患乃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流民多些也正常。”
桓三饮了口茶,一脸不在意。
不是十年——临行前韩烨特意将所有关于淮南水患的折子都拿来给姬发翻阅过,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是二十年来最严重。
桓三身为修堤的监工,却连这也不清楚,姬发皱了皱眉,又道:“那些流民还说淮南郡官府并未赈灾。”
“嗯?”桓三讶然一挑眉,“没有赈灾?”
他想了想,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淮南连年水患,恐怕官府也没钱了,等朝廷的银子到了就好了。”
下午那半大少年的泪眼和惨状还历历在目,桓三提起灾情却如此轻描淡写——他名为修堤监工,实际也有监督地方官府赈灾的职责,姬发当即便觉着心中冒出一股邪火。
但桓三不是韩烨,他微垂下眼遮住眼神里的怒意,在心底告诫自己:他这一路看似与桓三谈笑风生,当中仍隔着万丈沟壑。
彼乃相爷之子,世家子弟,自己不过是东宫一个小小护卫,一时的闲谈投契并不意味着可以怒目斥责——不是人人都会像韩烨那样包容他。
心底那股火莫名熄了,姬发挤出一丝微笑,语气轻巧,是那种市井小民最常见的是非口吻:“嘁,朝廷的银子又有几成能真正发到百姓手里?还不都进了当地官员的口袋——”
“诶,慎言。”
桓三笑着打断他,“这话我说可以,你可不能说,万一传出去,人家还当是东宫疑心地方官吏们贪赃枉法呢。”
姬发的瞳孔蓦地一缩,旋即一脸后怕地作掌嘴状,讪笑道:“是我一时忘形,还好有桓三你提点。”
紧接着话锋一转,他又亲热道:“不过我也只是在你跟前说说,哪能拿到外头去胡扯呢?”
桓三笑睇着他,又替两个人斟满茶,举杯浅啜,闭着眼品味片刻,叹道:“好茶,该是上好的龙泓。”
他不接话,姬发也只能跟着饮茶,却没品出什么滋味,与其他茶水好像没什么不同。
“只喝这一口茶,我就敢说,谯郡这位杨郡守至少贪了这个数——”
放下茶杯,桓三看了姬发一眼,却又接上方才的话题,伸手比了个数字。
姬发挑一下眉,没忍住又喝了口茶,咂摸半天也没觉出什么门道来,只得虚心求教:“何解?”
“这茶是新茶,明前所采,几乎比得上御贡,一两价值十金总是有的。”桓三一哂,举起茶杯晃了晃,“以这位杨郡守白日里对我的热络,自然会拿出他珍藏的最好的茶招待我。”
这话不假,姬发附和着点头,又疑道:“那又怎能推算出他贪墨的数额?”
桓三笑起来:“你会拿一整年的俸禄去买粮食吗?”
“自然不会。”姬发道,“钱全拿来买粮,其他的花用又怎么办?”
“这就是了,每家每户方方面面的花销是不同的,寻常人家会拿大半收入来买粮,富户则会有更多银钱去做别的花销,裁新衣或吃酒狎妓。”
桓三笑着指了指郡守府主院的方向:“这样品质的茶,市面上能流通多少是有数的,咱们这位杨大人送茶叶时虽有肉疼之色,却没有过分不舍,因此我做个保守猜测:他大约还留了三分之一给自己享用。”
“他在饮茶上的花销由此可以大体推断出来,至于偌大一个郡守府的花销该如何分配,我偶尔旁观家母主持相府中馈,也算有些了解,这样一倒推,自然能估算出杨大人真正的‘年俸’几何。”
他细细解释一遍,又补充道:“实则这个数只少不多,毕竟郡守府不可能只有这一种名贵茶叶。”
姬发还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法子,顿感豁然开朗,“这方法实在是见微知著,巧妙异常。”
但转念一想,也只有桓三这样精于享乐的世家子对这些东西的价值如此清楚,况且能让郡守拿出珍藏茶叶招待的,天下间也没几个人。
“这法子可不是我想到的。”微微摇头,桓三笑着推拒姬发的赞叹,“还是有一回我从清河殿下那听来的。”
他倒不掩饰与韩漪关系匪浅,只慨叹一声:“殿下的心智计谋实在令我佩服。”
“一郡郡守便能贪数十万两之多……”
姬发没有心思管他与韩漪,兀自感到心惊:“那太守呢?”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贪到这个数。”桓三摆摆手,“皖州也就是水患频了些,其实一向产粮丰足,朝廷也频频拨款修堤赈灾,油水不少。”
他笑了笑,“像赣州那些偏远之地才是真正的寒酸,贪都贪不了多少。”
姬发勉强挤出一个笑:“怪不得民间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本朝虽不设知州知府,这些当官的贪得可比十万雪花银多多了。”
桓三端详片刻他的脸色,大约瞧出他心里不畅快,轻声叹道:“怪我,你出身平民,初闻这些事总是不愉的,但民间百姓能想象到的可远不如官吏们实际贪得多。”
“毕竟燕雀怎知凤凰非玉露不饮,非梧桐不栖呢?”
已经被看出心下不平静,姬发索性也收了强笑,低低道:“我只是觉得百姓实在可怜。”
桓三笑了笑,没有接话。
门扉咯吱一响,小厮终于抱着热过的炒栗回来了,霎时满室烹香,姬发却已经没了吃零嘴的心思,起身告辞:“夜深了,我先回去睡了。”
桓三也不多留他,自己取了枚栗子剥开,香甜糯软的味道让他舒展了眉眼,含笑与姬发话别:“杨大人盛情难却,我们在谯郡多住几日再出发。”
姬发淡淡冲他一颔首,转身离去。
屋内静了下来,小厮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姬发离去,跟着合上房门:“公子,这是怎么了?”
明明方才他走的时候,两个人还一副相谈甚欢的氛围。
噼啪,桓三又剥开一枚栗子,面上的笑淡了下来。
“无事。”半晌,他露出一个似是自嘲、又似是在讥讽姬发的笑,轻声道:“他只是在想我当年也想过的问题。”
“但这问题我至今也没有想通,殿下也从不愿为我解答,我总觉着她分明是知道的。”
桓三口中的殿下只有一个人,小厮云里雾里地听着,不敢多言。
“你说,这大靖朝沉疴重重,该怎么办呢?”
桌边的年轻男子专注地剥着栗子,口中喃喃道:“革掉一个贪官,永远有下一个贪官;旧朝因为这些事被推翻,新朝永远重蹈覆辙……”
这些话简直诛心至极,静立在旁的小厮敛眉屏息,全当作自己不在此处。
桓三的话音渐渐低落下去,陷入深思不再出声,良久,他忽然又笑了起来。
“罢了,左右我是个无事浪荡子,操这些心做什么?不过是肉食者鄙。”
男人掩袖遮面,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却又有泣涕之声传出,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有些骇人。
走出不远的姬发耳尖一动,忍不住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似哭似笑的声音——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未能远谋啊……”
他在无边夜色里伫立一阵,叹了口气,加快脚步离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