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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是被一阵啰里八嗦的念叨吵醒的。

他连日奔波，一刻也不得安宁，这会儿浑身的筋骨都泛着酸痛，身上大约是上过药了，舒爽了不少，除了背心那道箭伤，几乎没什么痛感。

耳边有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蚊子一样吵得他头疼，他竭力想睁开眼叫那人闭嘴，但眼皮沉重得仿佛拿胶粘住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心腑处倒是不怎么疼了，思及那股痛楚，他颊上的肌肉不由抽搐一下。

以他的身手原本不至于这般落魄，但一朝不慎中了毒，头一日还能勉强压制，越到后来心腑越不断抽痛，好像有人拿着刀一缕一缕在剐他的心脉，真个是万蚁噬心。

及至逃到晋州境内，姬发已经没法长时间保持清醒，大多时候他都是昏昏沉沉被人捎带着，唯有强敌来袭才会被摇醒。而后咬破舌尖，靠钻心的疼痛振作精神强行迎战，再添几道新伤，复又昏过去被带着继续奔逃。

“唔，这儿得再来一根……”

耳边的嗡嗡作响还在继续，这回姬发终于听出是老胡的声音，怎么会是这老头儿？

他酝酿半晌，终于勉强睁开眼来，胳膊也微微一晃。

“哎，醒了？别动别动，扎着针呢！”

老胡叫唤起来，“可不敢乱动啊，好不容易把你周身大穴制住，暂时压下毒性，万一再发作起来，你小子就等死吧！”

姬发瞧着他，不待言语，韩烨闻声走进屋来，露出点喜色：“醒了？”

一看到他的脸，姬发立刻想起什么，面色一变就要起身。

“哎哎哎！”老胡一把按住他，吹胡子瞪眼道：“纪小子你怎么回事？说了不许乱动！”

“我贴身揣的东西……”姬发只盯着韩烨，气息微弱：“拿块黑布裹着的。”

韩烨在床边坐下，指尖搭在他的胳膊上，“东西在，收起来了，你放心。”

姬发这才松了口气。

他昏迷了半日，公主府延请的良医也拿他体内的毒没辙，直到陈程领着老胡匆匆赶来，韩烨心里才算有些宽慰。

这会儿见他终于醒过来，嘴唇虽然还白着，至少眼睛有了神采，韩烨不由握了握他的手，“你先休息，有什么话好了再说。”

“不行！”姬发心里还压着事，闻言急忙叫住他，不小心又扯动舌尖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了？”韩烨忙问，见姬发伸手去捂嘴，他心下一紧，不自然地挪开眼神，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姬发一无所觉地吸了几口凉气，才觉得舌尖上痛意稍减，缓了缓，他放下手伸着舌头给韩烨看，含混道：“不碍事。”

那块露在齿间的舌尖上几乎没有好肉，全是深深浅浅被泡得发白的伤口，瞧着就令人心寒，不知咬下去的时候又该有多疼。

“你——”韩烨面色一沉，看一眼旁边作鹌鹑状一声不吭的老胡，“这针还要扎多久？”

“好了好了，这就能拔。”老胡谄媚一笑，双手并用将姬发周身扎的银针拔了，匆匆叮嘱一句“不许动武，不许运气”，便抱着药箱一溜烟出去了。

老王八见风使舵，跑得比兔子还快。姬发暗暗腹诽，觑着韩烨阴沉的面色，努力挤出一个笑来。

心底的火气全被那些伤给勾起，韩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冷道：“不是有话要说？”

“那账本……？”姬发始终挂怀自己拼命带出来的东西，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好好放着呢。”韩烨神色冷淡：“那是你舍了命也要偷来的东西，谁敢小瞧？”

这话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姬发瞅着韩烨，捋了捋思绪，才将在皖州的经历一一讲给他听。

“所以你就炸了皖州衙门？”

韩烨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天大的罪名？万一被抓住，莫说是我，长姊去紫宸殿前跪着都救不了你！”

“我又不会被擒……”姬发嘀咕一句，见韩烨眉宇间一片晦暗，隐隐有发怒的征兆，立刻补充道：“那火药是当地野匪不知从哪寻的，与我没有干系，我和他们联络时也一直易容伪声，没留下什么首尾。”

“何况若不是出了这么大的事，牵绊了王丞千一部分人手，恐怕我连皖州都跑不出去。”

他说得略急，不由有些气短微喘，韩烨冷冷瞧着他，伸手端过温茶喂他喝了一口。

“我也知道有些冒险，但你没见到淮南那副饿殍遍野的情形，整个皖州官场从上到下全都烂透了。”

忽地想起承瑞，姬发又问：“我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儿呢？”

“在隔壁。”

韩烨冷着脸答道：“大夫说腿没养好又长途跋涉，多半是废了。”

姬发一怔，垂下眼去不知想着什么，半晌才慢吞吞应了一声，“哦。”

他连日来几乎不寝不食，身上又是中毒又是受伤失血，这会儿脸色青白胡子拉碴的，还有些没来得及拭净的脏污，实在算不上好看。但韩烨瞧着他满脸低落，只觉得心底发酸发软，忍了又忍，还是补了一句：“老胡说他要是受得住疼，明日把他的骨头打断再重新正骨，大约还能救回来。”

闻言，姬发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眼神也明亮不少：“那敢情好，小孩儿想来也受得住。”

他重伤未愈，体内又有毒，与韩烨说了半天话，精神渐渐有些不济，韩烨瞧着他一脸恹恹倦色，叹了口气替他掖紧被子，低声道：“休息一会儿吧，这些日子你就在这养伤。”

姬发竭力抵抗着那股疲倦回忆半天，确认自己没拉下什么要紧事，才慢慢放松精神，合上了眼。

昏昏沉沉间，他又呢喃着问：“我阿姐呢？”

“她身子弱，有些晕眩，让人喂了药送去睡了。”韩烨低声答道。

“我叫她担心了……”姬发困顿得断断续续说着，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担心的又何止她一人？”

俯首凝视他的睡颜半天，韩烨摩挲一下他的颊侧，轻叹一声，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

*

公主府堂屋内，韩漪半倚在榻上，以手帕遮掩着口鼻，一名婢女跪坐在她身旁，戴着绢丝手套替她拿着账本翻阅。

见韩烨走进来，她连眉毛也没抬，只淡淡问道，“放心了？”

“这账本怎么说？”韩烨没接她的话茬，径自坐到一旁呷一口茶，问她：“长姊打算怎么办？”

“与我有什么干系？”韩漪慢慢看完一页，抬抬下巴，婢女便翻开下一页，她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扫视着，随口道：“是你要扳倒王丞千，你自己看着办。”

韩烨眉目不动，语气平淡：“我以为长姊连桓家三郎都弄去皖州了，大约还是有些想法的。”

眼神一顿，韩漪终于舍得回头来看他，秾丽的面上绽出笑来。

“阿烨，是你想让三郎做这个监工，我不过是遂你的意帮你一把——一个男人而已，哪比得上我弟弟重要？”

她笑着坐直身子，示意婢女将账本收了交给东宫的人，好似忽然失去了兴趣，“扳倒王丞千的筹码有了，桓相那儿你也搭上了线，祁青衫终于拜入焦阁老门下，眼看就要一飞冲天——”

美貌帝姬抚掌一笑，满室都被她的笑颜照亮，“啊呀，我们阿烨真是一箭三雕的好手段，叫姐姐自叹弗如呢。”

“长姊谬赞。”

韩烨神色淡薄，垂眼看着手中的茶汤，轻轻一吹，碧绿汤面上就泛起细碎的涟漪。他饮一口茶，又抬眼看身旁的姐姐，“长姊既然不愿插手，我便照自己的计划做了——”

“桓三是长姊瞧上的人，我想着，由他挑起这桩贪墨案也算对得起你一向给东宫的助力。”

储君忽而勾唇一笑：“他毕竟是桓家儿郎，总比我这个摇摇欲坠的太子更能承受得住皖州、豫州的怒火不是？”

韩漪的眼神一凝，面上的笑意却更盛，语气柔婉又甜蜜：“好呀，三郎的履历有这么一笔，日后封侯拜相也是可期。”

“是这个理，富贵险中求么。”韩烨一脸轻描淡写，“不过长姊也不必过分担忧，姬发聪慧，另有些别的布置，不会让桓三太受针对，我们总要顾忌些桓相。”

“啊呀，阿烨真是长大了。”韩漪单手托腮，冲他弯了弯眼，“做事这样的周到贴心。”

韩烨含笑领了这似是而非的称赞，起身向她告辞：“姬发还有劳长姊费心照顾，天色不早了，我得去向父皇复命，他挂怀得很。”

眼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堂屋内，韩漪慢慢敛去面上亲热的笑意，眼神如冰。

“阿姒，”她唤身后侍立的婢女，“你听到了么？他在怪我呢。”

青衣婢女走上前来，沉默地替她理了理耳畔鬓发，示意自己在听。

“怪我的人一路跟着，却直到冀南才出手，害他的心肝儿受了这么大的罪。”

韩漪语气冰冷，唇畔又露出一个讥笑：“哈，他的心肝儿受了罪，就想找三郎的麻烦，想叫我也不好受？”

“可惜他想差了——”伸手握住阿姒的腕子，韩漪扭头冲她宛然一笑：“一个男人而已，我还少了么？”

阿姒淡淡嗯了一声。

“这群男人啊，总喜欢以己度人，自视甚高，不过是世道偏袒他们罢了——你是不是瘦了些？”

韩漪丈量着她的手腕，漫不经心道：“没关系，且由他去罢，瞧瞧秋闱又能闹出些什么幺蛾子？”

“我庇佑了阿烨那么久，如今他却敢跟我呲牙亮爪了，”她莞尔一笑，贝齿在红唇间若隐若现，语气亲昵又无奈：

“真是条养不熟的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