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入夜,东宫。
姬发在寝殿外徘徊良久,终于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却只见满室寥落的烛火。
“纪大人怎在这儿发呆?”
他兀自对着空落落的殿内出神,身后传来伏安的问声,姬发回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韩、殿下呢?”
“殿下还在前头议事呢,您没瞧见书房点着灯?”
“我……没仔细瞧。”
伏安觑他几下,眼风扫过姬发怅然的神色,心下叹了口气,指指他背后的寝殿:“奴才忘了与您说,殿下叫把殿内另支的榻给撤了,说是您从今日起便与连大人他们一起住到东厢房去。”
他露出一个笑,话说得周到圆滑:“那儿毕竟热闹些,想来殿下也是怕您在这儿睡得拘束。”
同室而居几个月,这会儿倒拘束了。姬发心下一阵好笑,胸膛内又有些闷闷的痛,缓了一刻才答道:“是,我原也觉着不大好,那我这就去东厢房了。”
“哎,奴才都命人替您拾掇好了,就挨着连统领的屋子。”伏安不住窥着他的脸色,“那纪大人您慢走。”
一路浑浑噩噩,待停在连峥房门外时姬发才回过神来,他看一眼屋里透出的烛光,一推门跨了进去。
连峥正盘着腿坐在床上逗猫,姬发粗粗一看,依稀是之前他从公主府抱回来的那只。
“吓我一跳!”摸着猫儿,连峥抱怨一声,“怎么大晚上不睡觉跑我这儿来了?”
姬发没搭理他,径直坐到桌边,摸了摸光滑的桌面,忽然问:“有酒吗?”
“酒?你可别害我啊——嘬嘬。”连峥一边逗猫,一边头也不抬道:“你身子没好全,我还敢给你喝酒?回头殿下不得活拆了我。”
按往日,姬发大约已经嗤笑起他来,但今日却沉默片刻,淡淡道:“怕什么?以后他也不会管这么多了。”
这话说的不大对,连峥正眼打量他片刻,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连怀里的猫都放到旁边去,两步跨到姬发对面打量他片刻,疑道:“你同殿下吵架了?”
换作旁人他是万万不会如此问,谁敢在东宫与太子吵架拌嘴?但近身侍候的都知道,姬发在殿下面前一向不同,嬉笑怒骂从不收敛——他连剑都敢往殿下脖子上架,吵个嘴算什么?
“我同他有什么可吵的?”没有酒,姬发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对了,以后我住你旁边那屋,你晨起动静小点儿,不许吵我。”
连寝殿都搬出来了?
连峥惊讶地看着他,见姬发虽面上毫不在意,眉梢眼角却耷拉着,不由咂了咂嘴,又叹了口气:“唉……”
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竭力斟酌着言辞去劝姬发:“其实我先前就怕有这一天,这个皇家的恩眷荣宠吧,就跟镜花水月一样,你看后宫那些娘娘,一阵一位红人儿……你,呃,你也别在意,你毕竟与殿下有同生共死的情分,兴许过两天他消了气就好了呢?”
姬发听在耳里,只觉得心气儿更不顺了,“做什么拿我同后宫嫔妃比?”
转瞬回过味来,才一瞪眼睛:“你当我是韩烨的妃妾吗!“说着就要去揪连峥的脖子。
“哎哎!”
连峥一闪身躲了,“我可没说啊,明明是你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真的,我看后宫失宠的妃子同你这做派一模一样。”
话不投机半句多,也没捞着酒,姬发冷笑一声回了自己屋,临出门前撂下一句:“你有那闲心还是多琢磨琢磨清河公主的心思吧。”
他进了旁边的屋子,房门哐当一声合紧,把身子摔到软和的床铺里,盯着头顶的床帐发呆。
白日里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耳边少了一个人动作的窸窣声,不大的房间里平添一股空旷。
“我心悦你,想与你结百年之好——”
那双温柔的、盛满情意的眼睛好像就在眼前,姬发呻吟一声抬手遮住脸,搅碎脑中纷乱的思绪。
有那么一瞬间——
屋内静得可怕,明明过去十几年他早习惯了独居,姬发捂着脸叹了口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去吻韩烨的眼睛,但肩上无形的重担叫他动弹不得。
他不只为自己而活——家仇未报、父亲沉冤未雪、阖族被诛、阿姐委身风尘,桩桩件件压在肩头,怎能沉湎情爱?
姬发已经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将军府小少爷,他是江湖浪客,是刀尖舔血的亡命徒,是数百条冤魂在人世间的寄宿——它们日夜在他耳边哀嚎凄叫,提醒他去追索十五载的冤债血仇。
这样也好。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软枕里,鼻间还能嗅到渗入枕中不散的熏香,是韩烨寝殿里的味道。
就当是他不识抬举,韩烨是要登基为帝的,总要有三宫六院,何必与一个男人纠缠不清?韩漪也不会答应,阿姐还在她手上呢。
松软的枕头将逸出的叹息尽数拦下,姬发蹭了蹭脸,按着闷痛的心口微微皱眉,合上了眼。
夜幕下的东宫寂静寥阔,韩烨走进寝殿,对着空旷的屋室一怔。
恍然想起姬发已经搬去东厢房住,他捏了捏眉心,静静坐在床边。
“殿下,该歇了。”伏安上前伺候他褪去外袍,“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韩烨摆摆手,一时没动弹,瞅了两眼原先摆着小榻的地方,觉得那儿空落落的,看着很不顺眼。
“明日搬个什么摆件来放到那。”他吩咐道。
“是。”伏安小心觑着他的面色,斟酌着说:“不如奴才去移两盆花草来,瞧着也鲜亮点儿。”
“你看着办吧。”
韩烨又坐了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他什么反应?”
“他“是谁,伏安心领神会,顿了片刻小心答道:“纪大人……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奴才瞧着似是、似是……”
一面说着,一面去窥韩烨的神色。
“似是什么?”韩烨面上浑不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视线从他揪紧床褥的手指掠过,伏安心中有了数,这才答道:“似是心下有些不好受,瞧着一股子怅然若失的劲儿,站在外头半晌不挪步,奴才也不好催促……”
眉头微挑,韩烨的神色舒展些许,“哦?”
“奴才瞧着纪大人不大高兴,又劝了劝,说您是担心大人夜间睡不踏实,免得纪大人多想。”伏安又道:“不然您说这住的好好的,忽然搬去了东厢房,不说纪大人,便是旁人心里也该犯嘀咕了。”
“东宫还有这起子爱嚼舌根的人?”
韩烨神色淡淡,只唇角微微上扬,“你盯着点,有那样攀高踩低的直接发落了,没得坏了风气。”
这是还护着呢。伏安忙应了,见韩烨神色稍缓,才服侍着他洗漱睡下。
翌日,早朝下后,韩烨召了几名心腹议事。
朝中近来风平浪静,秋闱正在判卷,主考最终果然定了众望所归的焦阁老,副考则由吏部、翰林院与国子监各出一人。
其中吏部尚书乃是大皇子一派,鲁地乃孔孟之乡,文风鼎盛,翰林院内多有鲁籍进士,至于国子监大学士倒看似不偏不倚,但他能挤进三名副考之中,也不知是哪派在背后出力。
围绕着秋闱的纷争终于落下帷幕,但人人都心知一切还未结束,毕竟这场争执的目的还要看最终放出的登科榜。
因此这几日几位考官的府第前可谓是门庭若市,一张张拜帖雪花似的飞来,听说焦阁老不胜其扰,已经闭门谢客了。
这样大的阵仗,紫宸殿不可能不知道,但连着几日早朝,皇帝似乎心情都不错,并未有申斥,甚至还调侃了几句——攀扯关系的人却骤然少了起来,谁都不是傻子,难道还要等到圣上怒不可遏当庭呵斥吗?
“叫你去传的消息如何了?”
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韩烨一坐下来先问伏安公公。
“奴才昨日就去办了,恰好焦阁老觐见陛下,奴才借着路过与阁老攀谈了两句,说殿下您挂心大公子的课业得很。”
伏安细细复述一遍对话,“当时齐妃娘娘宫里的彩环姑娘来给陛下送汤水,应该是听到了。”
“这就够了。”韩烨微一颔首,“过犹不及,说得太明显了反倒叫人起疑,由得齐妃和二哥去打探吧。”
一旁的连峥疑惑道:“殿下故意泄露大公子拜入阁老门下的事?这是为何?”
韩烨的表兄祁青衫同样参加了今次科举,因着恩师焦阁老是主考,更不该大肆张扬,免得被攻讦有徇私之嫌,平白被泼一身污水。
韩烨不由头痛得看他一眼,连峥天生对这些关窍不敏感,唯独胜在勇武衷心,他的目光扫过面露明悟之色的姬发,两人的视线交错又分开,转而看向陈程,“你给他解释。”
“是。”陈程侃侃道:“焦阁老为人古板清正,收大公子作学生的事虽不会张扬,但他自恃持身端正,恐怕也不会如何掩盖,迟早会被打听出来。”
“属下揣测殿下是觉着与其被旁人提出来利用攻讦,不如咱们先抖落出来——殿下还有后手?”
他征询地看向韩烨,韩烨微微点头,张口欲言,余光却瞥见姬发拧了下眉,悄悄按了按心口。
昨夜受冻了?那屋子久无人居住,想来有些冷僻……他一时不由顿住,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其余人都瞧着他,只得低头掩饰般的咳嗽一声。
“伏安。”他唤,“去吩咐厨房煮些暖身的汤水来,都喝点,入秋了有些寒。”
“……是。”伏安按下心中的纳罕,躬身去办了。
这才是初秋,晌午还燥热着呢,哪里就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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