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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回北,岁起东,火树银花清昼同。
今夜除夕,白日里按例休了朝,及至天色昏昏,崇华殿里歌舞升平,皇族宗室欢聚一堂。
“臣弟敬皇兄一杯。”
关中王坐在左手第二位,朝上首处的皇帝一举杯,“祝皇兄万寿无疆。”
他的贺词说得简洁朴素,皇帝却极受用地大笑起来,满饮一杯后又指着他笑:“老五你还是这么的不学无术,贺词都憋不出两句!”
这样亲昵的奚落显然并不是真的奚落,关中王也跟着笑起来打趣,“臣弟在秦州日日过得随心旷达,您还不知道我?打小就不爱读书,可不是更不学无术了!”
“五王叔日子过得这样滋润?”
长辈说话本不该插嘴,但对面的韩漪却笑着接上话头,“听得我都艳羡,父皇——”
她扭头娇声道:“回头也放我去五王叔那儿享享福罢?”
皇帝眸中精光一闪,微沉下脸,“你就是性子野,京城还不够你享乐的,非得去叨扰你五王叔?没得扰了人家清静!”
韩漪一撅嘴,恹恹地不说话了。
“皇兄说的哪里话?”
她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关中王自然语气亲热,“清河若是想来尽管来住着,王叔带你去跑马!”
“你就惯着她,这丫头在京城就够无法无天了,朕都头痛!”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一派和乐融融。
左手第一位的颍川王始终沉默不语,他已是古稀之年,须发花白斑驳,论辈分乃是今上的堂叔,豫州又兵强马壮,实属诸藩镇之首,即使一言不发地坐在那,也没人敢轻视。
却有人非要虎口捋须——
“久居京城总是憋闷,不光是秦州,听说豫州也是钟灵毓秀之地,却未曾见识过。”
韩漪托着腮一脸神往,笑盈盈地看向颍川王,“若有机会,清河也想去叨扰叨扰堂叔公呢。”
话题扯到豫州,殿内静了一静,其余宗室俱是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听上首的对话——清河公主自然不是一时兴起,她是皇帝爱女,在这样的场合下一言一行都代表皇帝的意志,不能不叫人揣度。
颍川王掀起眼皮瞥了韩漪一眼,却没接话,而是端起酒杯沾了沾唇。
“清河莫不是酒吃多了,连祖训都忘了?”
颍川王此次进京还带了长女荥阳郡主,这会儿替父王回起话来,面带讥诮道:“宗室无诏不得离京,藩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地——你一个帝姬哪儿来的机会到处游逛,就是代君出巡也有太子与诸皇子,轮得到你?”
这话一出,底下的宗室皆暗暗吸了口气。
没想到颍川王府在京城也这样张狂!
荥阳郡主论起来是韩漪姑母,家宴上以长辈口吻教导一二也算不得什么,但话说得这样不留情面,连祖训都搬出来了,甚至暗指韩漪行事僭越,有压制太子与诸皇子之嫌……
宗室们悄悄交换几个眼色——豫州如此强势,未尝不是某种信号。
底下的人心思各异,上头的韩漪眸光一闪,却不见恼色,她抬手抚了抚鬓发,忽地抿唇一笑,眉宇间流露一点恰到好处的娇羞,容色之盛叫人看直了眼。
“姑母说的是……”
青春貌美的帝姬着重咬住前两个字,令荥阳郡主难掩岁月痕迹的面庞一沉,悠悠道:“我就是想着,咱们身为女子也不是没有机会瞧瞧外头的山川湖海,汝阳郡主不就远嫁到襄樊郡么?素闻襄樊风光秀丽,汝阳郡主也是好福气,万一父皇把我也嫁得那样远,不是正能离开京城去看看?”
“啊呀,”她说着猛一合掌,故意微微倾身往对面的藩王之列扫视一圈,“怎么不见汝阳郡主,可是身体有恙?”
年年必须进京面圣的只是藩王及世子,其余儿女并不强求,只是人人都知道汝阳郡主这个次女一向更受颍川王喜爱,今年却未陪在身侧。
“我府内有位良医,原想着叫他给瞧瞧汝阳郡主的嗓子呢,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啊。”韩漪笑起来,她人生得美,即使这样明显的做作也叫人生不出厌恶之感,“连说起话来都不动听,夫妻间又怎么相谐的起来?”
“你!”
这一番话挤兑得荥阳郡主满脸怒意,下面就有人掩嘴偷笑起来——
汝阳郡主被妾室毒坏了嗓子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各地藩王、京中宗室们多的是闲人,最爱打听些家长里短。当年她初初坏了嗓子时又闹出好大的阵仗,叫在座不少人都看够了笑话。
偏偏颍川王之所以舍得将这个次女远嫁,正是想与荆楚一带的世家豪族联姻,而楚地民风出了名的强悍,又占据九省通衢的地利,并不怵豫州一贯的嚣张跋扈——汝阳郡主在夫家过得可不大如意。
这妾室犯上的事儿之后也没消停多久,听说前些日子她夫婿不知打哪儿得了个扬州瘦马,手段非凡,被勾缠得日日留宿,后宅里好一通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韩漪拿这事戳颍川王府的心窝子,怪道荥阳郡主脸色那么难看,偏她摆过长辈训话的谱,韩漪索性一副小辈关切的模样,堵得她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漪儿。”皇帝一放杯盏,神色淡淡:“大过年的像什么样子?”
眼见占了上风,这时候倒出来打圆场了,韩漪微微一笑不吱声了。
荥阳郡主还在阴沉沉地瞧着她,颍川王终于放下酒盏开了尊口:“我听说重阳夜宴那会儿,清河遇刺了?”
“有这么回事。”皇帝笑起来,“连王叔也听说了?”
“陛下查清是什么人指使么?”颍川王语气沉沉,“御前行刺,真是好大的胆子。”
“查不查得清又有什么的?”摆一摆手,皇帝一脸混不在意的样子,“不就是那些人?镇日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老鼠罢了。”
他说得轻巧随意,颍川王听着却不大得劲——有能力又有动机行刺的人不多,恐怕最有嫌疑的就是他豫州,但这场行刺又千真万确与他没有任何干系,消息传来时,就连底下人都以为是他下的密令。
如今皇帝指桑骂槐,他却没法辩驳,心下实在有些憋屈。
“陛下自然是明察秋毫。”
沉默片刻,颍川王意有所指道,“万不会被那起子小人蒙蔽,错怪忠良。”
“这是自然。”
皇帝哈哈一笑揭过此事。
阶下歌舞不休,这场家宴持续到三更才结束,不少宗亲都上了年岁,熬到这会儿都有些精神不济,零零散散地离去。
韩漪被阿姒搀扶着,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慢慢往出走,韩烨快步从另一边赶上来,“夜深了,我送长姊回去吧。”
“你这会儿倒殷勤。”
半合着眼,韩漪掩唇打个哈欠,懒道:“方才殿上唇枪舌剑,你又是个锯嘴葫芦。”
“说到底是长辈,我若对上,难免被宗亲们诟病。”
韩烨微微一笑,整场宴会他几乎都沉默着,只除了除旧迎新之际举杯向皇帝祝贺词,“有些话也不该我说,还是长姊有办法对付他们。”
“嘁。”韩漪冷笑一声,被扶着坐上轿辇,韩烨也上了自己的轿辇,与她并排行着。
方才与荥阳郡主那一番交锋,韩烨确实插不进话,一来他是储君,稳重内敛才是能担起大任的样子,公然与宗室做口舌之争未免失了风度;二来荥阳郡主拿祖宗礼法作筏子,韩烨总不能张口反了祖制,非得是韩漪这个帝姬拿内宅的事戳他们心窝子。
子时已过,新年已至,今日之后万物回春,又是一年伊始。
两座轿辇被抬着悠悠晃晃,韩漪拢着大氅抱着手炉,抬头看一眼冻得透红的夜空。
“我也不愿意同荥阳郡主争,尤其还是拿这些后宅的事来刺她,有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语气淡淡,“我自己就是女子,深知女子在这世上活得不易,汝阳是跋扈善妒,可她那夫婿难道是什么好的?宠妾灭妻,以庶压正,豫州势大尚且都是如此,换成别人还不知被搓磨成什么样子。”
“但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
她扭头来看韩烨,凛冽寒风吹得鬓角一缕碎发模糊了眉眼,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最讽刺的是,我明明这样腻味拿后宅之争作筏子,却还是不得不用它,因为即使如荥阳汝阳这样尊贵的身份,只要她们是女人,就能轻易被这些糟心事刺伤。”
韩漪低低笑了一声,“世人是这样觉着,连她们自己都这样觉着,仿佛夫婿不敬爱自己就是奇耻大辱,就得被流言蜚语践踏。”
“没意思,”她喃喃自语,“真是没意思透了……”
冷风呜咽地刮着,天边渗着暗红,月色惨白地照在地上,间或还能听到靠近宫城的炮仗声。
韩烨看她一眼,又什么都没听到似地别过了头。
“礼记有言,既嫁从夫,”他淡淡说道,“长姊,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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