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82

紫宸殿外,祁青衫摘了头冠跪在地上,腰板挺得如松一般笔直,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脸颊耳朵冻得通红,面上的泪痕也被冻出道道白印,瞧着有些滑稽。

“哎哟祁大人诶!”

紧闭的殿门拉开一条缝,内侍大总管从里头小跑过来唉声叹气,五官皱成一团,“您这又是何苦呢?陛下已经下了旨,难道还能再收回成命?这兵部是多少人眼巴巴的去处,您怎么还不珍惜?”

他说得情真意切,祁青衫只绷着脸眼圈通红,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扯着嗓子朝殿里道:“姑父!陛下!您若是厌弃我,厌弃祁家,不然把我贬去黔南做个县令吧?总好过把我丢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姑母若泉下有知也不能瞑目啊——”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残冬的风呼啸扯过,殿外侍立的宫人俱是垂首敛目,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里去,大总管苦着脸还待再劝,隐隐听殿内又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忙小跑着回去。

他前脚刚离开,后脚远处就出现一道人影快步赶来,路过祁青衫时稍稍一顿,又面不改色往紫宸殿里去,停在门外高声道:“陛下,臣康万源求见!”

里头静了一瞬,大总管出现在门口,“侯爷怎么来了?陛下这会儿发着火呢。”

他一边说一边冲祁青衫那头呶呶嘴,小声道:“跪了一上午了,这大冷的天儿,再跪出个好歹可怎么办?皇后娘娘可就这么一个侄子。”

天气这样冷,靖南侯的额际却还渗出薄薄一层汗,可见赶路之急,他拿袖口拭了拭,口中道:“微臣忝任兵部尚书,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论情论理也该来面见陛下。”

正说着,皇帝的声音沉沉传来:“靖南侯来了?进来罢。”

靖南侯忙躬身进去,见皇帝一脸余怒未消地负手站在窗边,地上碎裂的茶盏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周遭伺候的宫人皆伏跪在地不敢动弹,心下不由一紧。

“微臣见过陛下。”

他行了个礼,皇帝扭头瞅他一眼,“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近前来说话。”

“是。”他小步上前,微微躬身立在皇帝身后,发现顺着窗口望出去,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尽入眼帘。

看来今天是来着了。

靖南侯心底一沉——陛下待这个妻侄确有容情,又会怎么想兵部和自己这个兵部尚书?

他脑中思绪万千,面上却堆起苦笑来,“陛下何必有此一问?任命才下,小祁大人就这样抗拒,臣焉敢在家中安坐?”

说着又重重叹了口气,“臣这一路也是几番思量,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好,叫小祁大人这般抗拒到兵部任职?”

皇帝负手背对着他,一时听不出语气:“朕也好生奇怪,怎么这孩子就闹个不休,连皇后的在天之灵都搬出来了。”

“既然你来了,”他转过身来踱了几步,吩咐大总管,“去,把祁青衫叫进来,让他当着靖南侯的面说一说,兵部到底怎么他了!”

大总管匆匆去了,才走到殿门外又停下,扭头来报:“陛下,太子和清河殿下到了……”

听他语气古怪,皇帝起身绕到窗边去看,见韩漪一脸怒意快步行来,走到祁青衫身旁直接撩起裙角,照着他后腰踹了一脚,差点把祁青衫踹得一头栽下去。

韩烨忙拦住姐姐,朝殿内看了一眼,又俯身去与祁青衫说着些什么。

“叫他们都进来。”皇帝沉沉道,“像什么样子?”

三个人先后进来渐次行礼,韩烨与韩漪还好,祁青衫却是实打实跪了一个上午,这会儿双膝肿大僵直,行个礼的工夫都站不稳,皇帝冷眼瞧了一会才让人赐座。

“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地上的狼藉也被收拾停当,皇帝面无表情扫视几人,语气沉凝,“说起来祁青衫是太子和漪儿你们俩的表兄,叫你们来是规劝他的,恰好靖南侯为这事也特意进宫。祁青衫,你倒给朕说一说,为何不愿进兵部?”

众人的视线一时间都聚在祁青衫身上,他还没有官服,只穿了身青黑衣袍,后腰处还沾着半枚鞋印。在外头冻了一上午,这会儿乍一进到温暖如春的殿内,头脸并双手都充血涨红起来,面上却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叫你回话呢!”

他久久不言,韩漪却先恼了,“说不去兵部的是你,说不出因由的也是你!”

她先发了火,虽有僭越之嫌,但皇帝一向偏宠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祁青衫梗着脖颈憋了一会儿,瞥一眼靖南侯说道:“不当面论人是非。”

“你倒还是个君子。”韩漪怒极反笑又要骂他,韩烨阻拦了两句,转而温声劝祁青衫,“表兄,你闹出这么大阵仗,如今靖南侯就在跟前,侯爷一向明理又宽容小辈,你尽管直言。”

被戴了高帽的靖南侯也只得附和起来:“小祁大人尽可直言。”

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这么久,祁青衫面色松动,看看他们又瞅瞅沉着脸不说话的皇帝,犹豫道:“那我便直说了,若有冒犯还请侯爷宽宥。”

他看向皇帝,猝不及防吐出惊人之语:“陛下,兵部尽为一家把持,俨然已不是朝廷的兵部,我一个外人进去必被排挤孤立,什么事都沾不到手,何必空熬岁月呢?”

这话一出,皇帝眉心一跳,其余人皆微微色变,靖南侯更是霍然起身。

“一派胡言!”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出声,韩烨已经断然喝道,率先朝皇帝行礼告罪,“表哥冻昏了头胡言乱语,还请父皇宽恕。”

连韩漪也面色发白,眼中含着惊惶看向皇帝,“父皇,表哥他——”

这三个到底是同气连枝,皇帝冷眼瞧着却不动怒,只抬了抬手制止两姐弟打圆场,不动声色道:“不是朝廷的兵部,那是谁的?”

祁青衫唇角紧绷,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诛心:“反正无论如何都不姓韩了。”

“祁青衫!”

韩漪厉声打断他,抬手一巴掌打在脸上,清脆声响令殿内倏然一静。

“陛下——”靖南侯扑通一声跪下,“臣万不敢有什么不敬之心啊陛下!”

祁青衫的指控实在太严厉,兵部不姓韩又姓什么?无论是靖南侯府的康还是忠毅伯的陈,一个韩字刨去,已然绕过大皇子剑指背后的勋贵们,这番话是瞄准了皇帝一向警惕外戚的心思!

皇帝的视线在众人面上晃过,示意大总管去扶靖南侯,语气温和,“这是做什么,你的忠君朕一向是知道的,他不过一无知小儿,连朝堂都没踏进,难道朕会听信他这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妄言?”

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靖南侯的心仿佛坠了块大石往下沉去,皇帝虽然口头安抚,却言语间偏向祁青衫,分明是要轻轻放过……

打从宫内的德妃送来消息时他就觉得不妙,谁能想到祁青衫这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竟能从下朝跪到正午,这样不顾体面!

皇帝将东宫表兄放进兵部的意图不言而喻,靖南侯和大皇子原本确实想着将他架空起来,日常拿些不甚重要的公务搪塞过去就是,但如今——

“陛下,微臣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小祁大人却是多虑了,君是国之栋梁,进到兵部怎会被排挤孤立?”

他擦一擦额际不知何时又渗出的汗水,颊边肌肉抖动,强笑道,“开春后正是各地驻军轮换之际,这其中的武官调动升降都是极复杂的,正需要小祁大人这样的人才来帮衬呢。”

韩漪与韩烨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又看向皇帝,上座的帝王眯着眼沉吟,半晌才问祁青衫,“你都听到了?靖南侯哪有架空你的意思?”

祁青衫抿着唇不言语,韩漪瞪他一眼,“你还想如何?早朝上当着百官宣的圣旨,难道还要父皇收回成命吗!”

“是啊表哥,靖南侯如此恳切,你进了兵部定能大展宏图,难道还不足证吗?”韩烨亦温声劝道。

祁青衫这才松动神色,朝靖南侯长揖及地,“是在下小人之心,侯爷见谅。”又朝着皇帝跪下,“青衫无知,请陛下降罪。”

皇帝冷哼一声,“这会儿不吵着叫你姑母显灵了?”

韩漪一愣,旋即掩唇笑起来,“还有这事儿?”

祁青衫还带着巴掌印的面颊涌上一层薄薄的羞红,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殿内的凝滞逐渐散去。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待紫宸殿内众人散去,皇帝又背着手立在窗边,瞧着韩烨三人慢慢远去。

韩漪不知在说些什么,又要提裙角去踹祁青衫,被祁青衫一瘸一拐地避开了。

“这三个人……”

他眯眼看了半晌,似是自言自语,“一唱一和地搭台唱戏,倒有点意思。”

大总管束手立在后头,闻言笑道:“再精绝的戏码也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不过能靠这一出将兵部撕开一个口子,就由着他们去吧。”

皇帝摩挲着指上的玉扳,沉吟良久,“老大近来心思有些左了,也该敲打敲打他。”

“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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