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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十五,新年就算结束了,前朝又热闹起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不光是田间地头忙着春耕,朝中的大人们也是奋力耕耘经营,夜夜流连京中的酒肆茶楼,为各地文武官员的选调运作。
至于宫中,藩王们陆续启程回封地,偌大宫禁渐渐又恢复往日死水般的寂静。
姬发倒是罕见的忙了起来。
他如今有明面上的身份,出入宫禁方便许多,脑子又活络,韩烨也不再把人拘在东宫里,时常交代些事情让他去办。
这些事大多听起来琐碎且不甚重要,但非得信任的人不可,连峥和陈程又各有要务在身,只能落在姬发头上。
他倒不嫌弃——像连峥陈程那样频繁往来在各官员府邸替韩烨传信的事,他这个罪臣之后又没法做,即使易容过后也总能看出三分原本眉眼,韩烨不许他冒这个风险。
索性就总揽起东宫在市井里埋的暗桩,日常收集探听到的消息,再挑些重要或特殊的报给韩烨。
他毕竟是江湖出身,甄别起这些琐碎繁杂的信息有几分便利,逐渐上手后倒比从前的陈程细致,又不用守些高门大户的规矩,还可顺路去瞧瞧阿姐,真是随心自由。
这样忙碌中透着自在的日子眨眼就过了两个多月,等身上换了薄衫,姬发才想起快到自己的生辰了。
他生在三月廿八,正值春末夏初。
时人常有暮春伤怀之感,他娘才给他起了“发”这个名字,取不畏春逝,仍然蓬勃生发之意。
“直到如今,我才觉着日子真的有点蓬勃向上的意思。”去公主府探望姬芸时提起这事,他忍不住感叹几句。
姬芸捏着针线替他缝入夏后要换的轻薄里衣,闻言抿唇笑了起来,“你才多大就有这样的感慨了?”
“多少人年过半百也没有咱们这样坎坷的经历。”姬发双手垫在脑后,翘着腿躺在廊下晒太阳,唇边叼着一根野草说道,“阿姐,我真是觉着咱们的日子有了指望,会越过越好。”
他想起一年前的这会儿才刚与韩烨重逢,彼时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怀着警惕与试探同行。
也才一年的光景,他已经和阿姐回到了京城这片故土,连家里的案子也有了希望。
“王丞千死了,豫州和晋州也开始互相疑心。”
姬发对着瓦蓝的天空出了会神,和姐姐分析,“颍川王怀疑王丞千被捉拿前为求保命,将账本和一些往来证据送去了晋州,近来我在太子身边听了不少朝堂上的风波,都是豫州系的官员在找晋州的麻烦。”
他换了个姿势,侧脸看向神色娴静的姬芸,“晋州呢,又一向与豫州不对付,忽然被这样针对似乎也动了火气,两边如今在朝中打擂台呢。”
“那朝廷是什么风向?”
姬芸捏着衣裳过来在他肩上比了比,“还是稳坐钓鱼台么?”
“皇帝乐得见鹬蚌相争呢。”姬发笑起来,“他就指望着这两边打起来,这几日朝中互相攻讦,不知道拉下多少人去。”
姬芸也笑了笑,“这些人吃着两边俸禄,也是活该。”
姐弟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她忽然冷不丁问:“你同你那心上人还好吗?”
“挺好——”
姬发顺口答道,意识到什么又停下来,耳垂泛起红意。
“还不好意思啦?”姬芸眉眼弯弯,伸手去捏他的耳朵,“男大当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等家里翻了案,我就去请人上门提亲,先把婚事订下来。”
她说着已然有些神往,又兴致勃勃道:“你同太子的交情深,殿下也帮了我们许多,届时一定要给他送份喜帖。”
“……”姬发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强作镇定地岔开话题:“阿姐你也太心急了,这都是什么年月的事——我觉着腰身再放宽点吧,最近好像壮了些。”
“咦?没瞧出来啊,来我再量一量……”
姬芸嘀咕着忙活起来,姬发暗暗松了口气,见躲过这一遭,又怔怔发起呆来。
这些日子朝中是真正的风平浪静——藩王进京无事发生,这是早就预料到的,允许随侍的八百私军尽数驻扎在城外,这群藩王得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孤身在皇城里作妖?
私下入京的汝阳郡主也异常安分,除了偶尔出门逛逛首饰铺和茶楼,其余时间就呆在城西一处宅子里,东宫的人一眼不错地盯梢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等到各地人马离去,京城就更是死水一潭了,除了朝堂上偶有争执外,听伏安公公说,连后宫都肉眼可见地安分不少。
“不过是父皇之前干净利索地解决了二哥,叫众人都胆战心惊了起来。”
聊起这事时,韩烨倒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人人都以为父皇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心肠也软了,忽然出了二哥这档子事,让他们不禁心有戚戚,又开始惧怕天威。”
拿一个儿子的命来立威,姬发眼神一暗,再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怎样的帝王,或许除了等他殡天后韩烨继位,否则父亲的案子永远无法再被翻出。
越是强势的人,越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然而韩烨还有多久才能登基?朝中派系林立,藩王虎视眈眈,即使登基,又要花多久才能度过无上权力的交接时期,重启对案子的调查?
“发儿?”
姬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姬发回过神来,“怎么了?”
“发什么呆呢,连大人来找你了。”姬芸嗔他一眼,指一指外面,半开的窗缝露出连峥的身影。
今日他俩是结伴来公主府的,连峥自去寻韩漪,姬发直奔姬芸这儿来,如今到了该回宫的时间,连峥便来寻他。
姬发同姐姐道别,出门来打量几眼连峥,面上浮现一点戏谑:“瞧你这红光满面的。”
连峥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与他并肩往外走去。
才是三月末,公主府的花匠侍弄得精心,沿路的花草还不见凋零,俱是芳菲毕现。
忽闻到一阵异香,姬发抽了下鼻子,“这是什么花?”
“闻到了吧?”连峥得意地挑眉,从怀里翻出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在姬发眼前晃了晃。
姬发凝目看去,上面绣了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闻起来香味恬淡沁人,“韩漪给你的?”
“殿下一向喜欢摆弄这些。”连峥不过是在他跟前显摆几下,又爱惜地把香囊塞回怀里,“每逢换季就会制一些来送人,主子那儿也有许多。”
“倒没见韩烨戴过。”
韩烨身上从来只有宫人浣衣时留下的浅淡熏香,清冽好闻,像连峥这个香囊一样扑鼻的异香倒从未闻到过。
连峥摆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同清河殿下的关系,也就是送个面子情,自然都被伏安收起来压箱底了。”
他说着又摸摸怀里,“之前事情一桩接一桩,殿下又受了伤,这香囊也好久没换了,回头我得把里面的香料取出来点存着。”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姬发刺他一句,笑道,“人家那香囊上绣的都是鸳鸯戏水、并蒂成双,你这上头就孤单单一只野鹤。”
“你懂什么?白鹤寓意高洁——”
连峥与他争辩起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路回到东宫才分开。
进到内殿时,姬发面上还带着揶揄连峥残留的笑意,韩烨坐在书案后,抬头看他一眼,“遇上什么喜事了,笑得这样开心。”
“笑话连峥呢。”
他惯爱欺负戏弄连峥,韩烨闻言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招招手叫他过去,“来看看这个。”
“什么?”姬发凑到他身边,见桌上摆着份誊抄的公文,“凉州驻军……是兵部公文?“
他一挑眉,“祁青衫送来的?”
祁青衫在兵部任职已经两月有余,因着前头闹过那一场,靖南侯被逼在皇帝面前表过态,勋贵们不好为难他,除了开春时的武官升降调动事宜外,各地驻军日常发来的公文也能看到。
虽没能亲眼目睹,但只听韩烨的转述,姬发也对祁青衫刮目相看。
他已经不是一年前刚入宫时的愣头青,如今自然能体会到:紫宸殿外的那场戏并非人人都做得,这其中的分寸把握,多一分则显得刻意,少一分又达不到目的,加上韩漪与韩烨的配合,才有今日案上这份公文。
祁青衫这人貌似耿直呆愣,内里却比谁都精明,又沉稳内敛,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
姬发心念一动,拿胳膊肘去杵韩烨,“商量个事?”
“让你看公文,你心思又飘到哪去了?”
韩烨从方才就见他表情不定,挑一下眉,捏住姬发的后颈亲了亲,又促狭一笑:“什么时候你同我还要商量?你最爱做的就是先斩后奏。”
“这是什么话。”姬发坚决不承认,何况这事要是他自己能办,也就不用和韩烨商量了。
“我想给祁公子送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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