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是狗血,那么苏望已经被浇了满身。
苏望要求单独访问登记,在满腔怒意褪去后,她开门见山,“奶奶…您的儿子…”
“他怎么了?”王奶奶嘴唇颤抖,很着急扶着椅凳想要站起来。
苏望甚至能看见老人稀疏花白的眉毛掉得几乎快没几根,眉头上抬时额头会出现好几层皱纹。
写着岁月风霜的苍老脸庞满是无助,像是预知灾难降临,却无力抗衡。
“我是问,您的家庭…怎么样?”苏望于心不忍,她只能委婉地问。
王奶奶松了一口气,佝偻的身子又缩进椅子里,“唉,挺好的,这十几年来都挺好的,之前吧,我这个儿子,小时候这里。”
她指了指脑袋,差点戳进耳道里,“医生说精神不太正常,用我们的话就是脑袋不好嘞,会发疯晓得伐?而且还是个半聋子。”
苏望看见老人手上厚厚的茧,认真地说,“您年轻时候一定很辛苦。”
王奶奶很多年没和人倾诉过,身旁的女孩过于温柔,就连搀扶人的手带着无法让人拒绝的温度。
她打开了话匣,莫名地继续说了下去,“确实很苦,他的病难治得狠,他爸一看他这样撒手就跑了。”
【“格老子的,生出这么晦气的东西,养他不要钱啊?”】
“我也想过不要他,但总归是自己生的,哪里真的放得下?”
【“妈…妈妈…爱…爱妈妈。”】
“年轻时我在厂里上班,没亲戚愿意带他,因为他一发疯会砸摔东西,但厂长人好,给我批了小隔间,我牵着根绳把他栓手边上,给他个毛线球就能玩上一天。”
【“球…妈妈累…休息…休息玩…”】
“有段时间,厂子里其他姑娘给我介绍对象,我相了一个,人很老实,对我儿子也好。我们打算来年春天领证。那年冬,厂里发年薪,额外奖了我一百,我给他俩都挑了一条大红围巾,我男人戴着就怪难看,但我儿子戴着和年画娃娃一样。”
【“这是红色,跟我读,红色。”
“洪涩”
“错啦是红色,摸着妈妈的喉咙再念一遍”
“红…”
“对了对了,继续,红色。”
“红色?”
“小喜真棒。”】
王奶奶感受到有纸巾擦在脸上,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哭了。
“纺织工很耗眼睛,干到一定岁数就容易看不清,经常眼前会有重影,会不小心缝到手,有次被针连着扎得严重,线都缝到肉里,绞得血到处流。”
王奶奶举起手,顺着虎口和食指有一道增生,“我儿子见到血,发了疯,脑袋磕机子上去,血沾我一手,送他进医院的路上我一直都心神不宁,我男人听这个消息连忙往医院赶,却出了车祸,一条命说没就没。”
【“你儿子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命就不是名吗?我的儿子啊…”】
王奶奶苦笑,“我儿子醒来却更傻了,说是磕坏了脑神经,也许再也不能说话,原本听得见一点的耳朵都聋完了。我抱着他,头一次想到死。冬天湖里很冷,我和他绑着石头,结了冰碴的湖水破开会扎肉,冻麻木了又感觉不到痛,他小小一个,缩在我怀里,问我要去哪里,他听不见我说话,直到湖水淹到我胸口,我听见他说——”
【 “妈妈,叔叔说,春天带我烟花看。”】
“一家人在过春节前买的烟花爆竹还没放,我舍不得浪费,那年冬天我们没死成。春天老家拆迁我有了一笔钱,我先是拿这个钱买了几套店面,收房租有收入,有了钱日子就更好了,我儿子的病有得治,虽然花了不少钱但值得狠,你看,到现在说话流利吗?虽然我瞎了,但我总归还有几年幸福日子能享,我啊,只希望家人之间身体健健康康就行。”
不到十分钟的谈话,说不尽了王娟丽辛酸的大半生,她谈到幸福落泪,提起痛苦也能笑着揭过。
苏望始终认为,女性是强大的,而作为母亲,却要强悍如超人。
眼前的老人本该颐享天年,现在要让苏望告诉她,她唯一亲人早已逝世,最后的心愿也不过是妄想?
真相背后的故事过于残忍,哪怕绕到嘴边,也说不出口。
苏望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得上正确,说出来的代价无法确定,不肯摆上桌被隐藏的筹码却是王伯的痛苦与无尽念想,要让这杆秤达到平衡实在太难,分毫之差,就能轻易毁掉一个人半生信仰。
她不是当事人,她没有资格替天平两端的人往上添加砝码。
苏望的胸口堵得难受,她眼眶发红,不忍心地撇过脸。
盲人的听力一向很好,王奶奶也是,哪怕苏望没有说话,但她却听见一道细小的,像感冒后的鼻塞声。
“没见过我这么会说的老头吧,哈哈,我这一把年纪,一说就说个没完,对不住啊娃崽。”王奶奶扯起嘴角,“娃崽,奶奶其实过得很好,今天你来,奶奶还得谢谢你,奶奶房间的小抽屉里有糖,你去拿几个吃。”
不要…不要谢谢我,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能说…
“你这娃崽,是不是嫌老人家的糖不好吃?不值几个钱,你拿就是了。”王奶奶自己站起身在房间里找着。
她在苏望的搀扶下摸到柜子,拉开二层抽屉,里面零零散散装了很多东西,镭射塑料装的糖果大多数变软变形,应该是老人自己舍不得吃,放了很久。
再深一点的位置,整齐得摆着一沓照片,王奶奶像对待珍宝般小心地把照片递到苏望面前,“有几张他踢皮球的,还有几张他和朋友一起玩的,这些朋友在他小时候都对他很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了反而不在一起玩了。”
照片是在很久之前拍的,没有现在小区都有着的娱乐设施,就只是水泥上画着跳房子的线,一个有些漏气的三色皮球,一个小男孩系着红色围巾,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孩,只是那几张脸,都被涂上洗不掉的黑色印记。
“都是我给他拍的,小时候他就这样,只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看,是不是看起来很乖?”王奶奶慈祥地笑着问。
“嗯,很乖。”苏望拳头握紧,指甲死死掐着掌心,才没流露出内心的滔天怒火。
这些畜生怎么敢,怎么敢毁掉王奶奶珍藏的照片!
怎么敢肆意涂黑唯一能够证明王伯存在的照片!
让王奶奶待在这种人的家里,她怎么可能幸福?
最开始是苏望错了,天平两端从来就不对等。
王伯的痛楚与思念本就该被知晓,因为这是王奶奶所念所想,她想要的是王伯幸福,想要的是王伯平安。
而不是随便一个冒牌货理所应当地享受着王奶奶打拼来的钱财,肆无忌惮地偷着掠夺王伯应得到的幸福。
欺瞒老人也不善待老人,甚至就这样随随便便将老人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附上阴霾。
苏望无法忍受,她也不允许。
赌场出千,该被剁手。
“这听半天也听不清里头说什么,社区那边怎么说?”女人在客厅来回踱步,表情紧张且不安。
男人眼皮也跳得厉害,但总说不上哪不对劲,“刚打通电话,社区说今天确实派人来过了,是个女的,对得上。”
“我心慌得不行。”女人喘着粗气,焦躁地啃着指甲,“不,我害怕,怕那件事…”
男人一跃上前死死捂住女人的嘴,“闭嘴,没有什么事,就只是养老补助而已。”
女人眼睛瞪大,眼皮也不敢眨。
“就只是养老补助而已。”男人又低声说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
女人连忙点头,她瞥见桌上果盘,心上一记,“客人来都忘记上水果招待了。”
“奶奶…”
门把按起,苏望的话被打断,还没到时候,苏望提醒自己,她换上不耐烦的表情把门打开,气势汹汹地先发制人,“干嘛呢?”
男人本就心虚,被苏望一副官威十足的刻薄样彻底打消了心头顾虑,他掀起眼皮往里面探头,看到房间和平常无异,举起手中果盘示意,“这不是怕你们聊久了口渴嘛。”
“你倒挺会来事。”苏望被小猫尾巴绕着小腿,她蹙着眉看了眼手表,“我就不吃了,简单说一下情况,我刚和老人谈过,一直说你们对她很好。”
男人肩膀微微下落,难得的笑了起来,“应该的,儿子不对妈好,也不是人干的事啊。”
苏望垂着眼睫,小猫趴在她怀里伸着懒腰,长尾巴往她握紧的指缝里钻,像顺毛一样一扫一扫。
苏望也十分公式化地笑了笑,“养老补助下个礼拜应该能有通知,钱会打到老人卡里,你到时候和社区再确认一下卡号姓名,有存折要提前说明。”
女人耳朵一动,拉着苏望到一旁,“妹子,这钱能不能打我们自己卡里啊。”
苏望震惊地拉开距离,“打你卡里还得了?这是专门给老人批的款。”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妈身体不好,说不准…”
男人推了推女人,示意她别说了。
苏望叹了口气,像是深刻理解了男人女人的无奈,她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养老补助,年岁越大,自然是越多。”
她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听,压低了声音忽悠,“隔壁小区那个七十岁的,一个月就领了一万多,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那数字比我几个月工资还高。”
至于有没有这件事在场几个人其实都不知道,苏望只是找个理由让这两冒牌货先好好对待老人而已。
看这两人见钱眼开的样,只可惜这钱,他们注定拿不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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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Chapter30 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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