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筠自打那日回去了,几次想去老夫人跟前请安,都被拒了。柳家老太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觉得这一个月来,妹妹那儿也少人来探视自己,便叫了她来问话。
老太太躺在榻上,手里握着一个暖炉,说道:“你得空,往你姨祖母那儿去请个安。眼看着就要入冬,家里等着粮食炭火,否则年都过不去。你是长女,自幼也是你姨祖母疼爱的孩子,这个差事就交你去办吧。”
柳筠强忍着眼泪,一言不发。自她记事起,就被祖母逼着去讨好洛家的姨祖母,为了这点子施舍,她活得像个乞丐,在洛老夫人那儿陪着小心,巴结讨好。荣喜堂底下那些女使小厮,哪一个看得起她这样的主子小姐,况且她又不是他们家里的正经主子。
她越发悲悯,伤心之余愤懑羞愧,也许老夫人待她不过像对待猫儿狗儿的,喜欢的时候视为心肝,不喜欢便可以随便打发走。如此想着,她更觉自己可笑,哭着哭着却笑了出来,把正打算躺下歇息的老太太吓得不轻,忙遣了一个丫头去请儿媳妇过来。
柳筠的母亲吴氏原也贫寒,膝下三儿一女,因女儿能讨老夫人喜欢不愁吃穿,渐渐也养出了好吃懒做的性子。她那郎君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家里没有能下地种庄稼的顶梁柱,田地荒芜,早年就变卖出去了。
家里能有这样的日子,全仗着大女儿。是以他们虽是母女,但吴氏却把她视作摇钱树,伸手就来毫无羞愧,以至于这几年女儿越发不愿与她说话。
吴氏心里有些慌,她那郎君是个靠不住的,只有女儿能弄来银子,家里这么多张嘴都等着,她可不能不中用了。
“你有什么委屈倒是说出来呀,”吴氏小心觑着女儿的神色,心里惶惶不安,只道:“究竟谁欺负了你,你好歹告诉我们,别叫我和你祖母心慌着急的。”
女孩还是哭哭笑笑,不曾搭理吴氏。她已是积郁太久,若不能发泄完悲愤,断然是停不下来的。
“鹿铃那个丫头呢!”柳家老太太有了怒气,还当孙女在洛家受了什么委屈,扬声唤她。
“对对,”吴氏想起平日里都是这个女使跟着,她定然是知道什么。于是提起裙子,匆匆出门去找她。
鹿铃正在院子里扫地,猛地听见破门而出的动静,抬头望去,只见吴氏气冲冲地朝她走来。
“娘子有什么吩咐,”她不知缘故,忙低下头,细声问。
“跟我走。”吴氏拉起她的胳膊,几乎是一路拖着她进的屋子。
老太太瞪了一眼鹿铃,问道:“我知道你们洛府规矩大,咱们这般的人家那里配使唤你这高门出来的女使,你服侍她一场,阿筠如何待你的你自己知道,如今她成了这个样子,你竟然瞒着不报,当我们家的人死绝了由着你这奴婢作践她吗!你若心里实在千般不愿服侍她,大可说出来,我家也不受你这闲气。”
鹿铃进来时,就见柳筠伏在地上哭哭笑笑不大寻常,心中也是怪异。又见老太太和吴氏这般凶恶的眼神,说了这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话,顿时害怕起来。
她连声唤了几次姑娘,却见她分明自顾自抽泣,谁也不理。一时也是心慌,鹿铃忙朝老太太磕了几个头,哭着分辨道:“奴婢也不知姑娘怎会这样,老太太还是快去请大夫为是。”
“你这个没良心的,家里哪里来的钱去请大夫。若非我妹妹顾及着我,时常肯怜贫惜弱,阿筠又哪里有福气得你来服侍!”
他们家从前请大夫,请的是护安堂章大夫,这个大夫医术自是不错,只是寻常人家根本请不到他,去了也是扑个空。他肯来家里,几次都是老夫人支会。那章大夫爱云游四海,因从前与洛平初有些交情,才会卖老夫人面子。
如今要请大夫,他们家也不至于出不起一点银子,只是这些年惯靠着洛家,衣食住行有人帮衬,便也不愿自己多出一分钱的。
“你去告诉我妹妹,就说这孩子魔怔了,大夫束手无策,如今还得请章大夫出面。旁的,也就不用我教你了吧。”老太太白发苍苍,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露着精光,似笑非笑,只看一眼就让人不寒而栗。
鹿铃赶忙擦了擦眼泪,低头应下,匆匆出门去了。
两家离得远,便是坐马车也得赶上半个时辰。她去求人,柳老太太自然舍不得给她花钱雇车,全靠一双腿紧赶慢赶。
偏这一日风大,日头又大。她一口水没喝,脸色煞白,顾不得额上全是汗,一心只往安宁巷跑去。
谁知今日是苏姑娘进府的日子,洛府开了偏门,鹿铃远远就瞧见一个妙龄少女从马车上下来,进了一顶青灰色肩舆中。那肩舆因只给女眷用,造得小一些,方便粗使婆子来抬。
她从小在洛府长大,自然认得那些婆子。便是那顶肩舆也是老夫人专用的,如今给这位外客,可见是极重视里面的姑娘。
如今十丈远的地方都派了管事清人,又有抬着各色行李的脚夫们被人引到后面一处空地上,便换了府里的小子们来收拾。
这是谁家的姑娘,排场这样大。鹿铃心中怪异,却也不敢多停留,只迎上前去,朝管事福了福身,道:“我是老夫人那儿的鹿铃,杨管事可还记得我。”
这位管事的媳妇就是大房夫人身边的杨嬷嬷,众人问了也姓杨,便都叫他杨管事。他自然是认得鹿铃,平日里大小事要用侧门进出的,都得通过他。
今日鹿铃来的突然,杨管事事多,便也没什么好脾气,说道:“众人都在忙着接苏姑娘进府,你这会子来添什么乱,快走快走。”
“杨叔,你就通融一下,让我去见一见老夫人吧。我赶了两个时辰的脚力,若是没把差事办好,回去可不好像柳家老太太交代的。”
杨管事已经得了家里媳妇的交代,若是柳家再派人来,都不必理会。可今日他实在繁忙,又兼鹿铃缠得狠了,哭哭啼啼惹人指点,忙把她拉到一旁:“我的姑奶奶,你可别攀扯了,我家娘子若是瞧见我和旁人拉拉扯扯,非得吃了我。见你可怜,我教你个法子。”
鹿铃一时觉得抓到了救命稻草,竖起耳朵眼睛直勾勾盯着杨管事,焦急道:“杨叔你说。”
“如今苏姑娘初来,人生地不熟,一会子你找个机会凑过去,只说你原是老太太那儿的,今日是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偶遇了苏姑娘,剩下的就全靠你自己的运气了。”
她听得认真,又觉得可行,擦了擦眼泪说道:“多谢杨叔,改日必定重谢。”
杨管事只求能早早打发了她,便挥挥手转身走了。
乘着侧门打开,门口的护院又是单管前面从不进后院的,左右不认得她,鹿铃便充做女使混了进去。
她按着杨管事说的法子,果然轻易接近了苏氏。那苏氏年岁不大,早已被洛府的气派镇住了,一半个眼生的女使也没叫她起疑,还当是洛府规矩大,便也不敢多问。鹿铃便十分顺利地凑到了她跟前,带着她轻车熟路往老夫人的荣喜堂走去。
家里来了女客,既然是亲戚,大房二房的女眷便不能不见。郭氏和邵氏一左一右坐在最靠近老夫人的客椅上。
洛延玉掀了好几回帘子,等得有些焦急了。等她再一次掀开帘子时,脸上浮出笑意来,这苏姑娘终于来了。可下一瞬,她脸上笑意全无,此时她心里只想着,鹿铃怎么会和苏姑娘在一块儿。
她回头看了一眼老夫人,见老夫人悠然自得地喝茶,一派沉稳,心里也没了底,竟不敢说话回到了自己椅子上。
“怎么了,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的。”邵氏见她脸色变幻,不由关切到:“莫不是等急了,不如你先去里面玩,等人来了再叫你?”
洛延玉尴尬一笑,正欲说话,忽然听见冬至来报,说苏姑娘到了。
郭氏与邵氏皆是放下了茶盏,整了整衣裳上的褶皱,脸上带着笑朝门口望去。
老夫人有心要抬举苏氏,她们也只能做出隆重的样子来。
但见那姑娘盈盈而入,一身青色大衫裙,梳着一对羊角髻,身姿纤瘦却不轻浮,眉眼干净秀丽,姿容灿若桃李,看着便让人觉得舒心。
老夫人高兴,便问了些家常琐事,得知苏家舅老爷如今往南方庄子上养病去了,她只身一人来,几乎是把家当都搬来了。
洛延玉此时却不看她,只听得外面的动静。
果不其然,门外隐隐吵闹起来。只听见鹿铃喊得撕心裂肺,张口就求老夫人开恩,哭哭啼啼还当要发卖了她。
苏氏听见动静,只觉得耳熟,想起方才送她来的女使,不免好奇,怎么好端端地就跪在门外了。
老夫耳朵灵清,她只生气地放下茶盏。砰的一声,吓得洛延玉和苏氏皆是一个机灵。
夏氏怒不可遏,只骂道:“谁许她进来的,外面的人都是死的?!大好的日子,号什么丧,是咒我死呢?”
进门前冬至就发现了她,原也找了人把她拦在外头。可鹿铃不肯走,硬是往里闯,开口便是求饶,闹出好大动静。
原本高兴的日子,因她闹腾,在座知情的尴尬,不知情的吓得不敢说话。这时,郭氏反应却快,忙出来解围。
她笑吟吟地牵着苏氏的手,转头使了个眼色给邵氏。邵氏会意,便带着洛延玉一块去了偏厅。
“今日叫姑娘看笑话了,原是打发到外面的一个女使,这几日因犯了错被罚了,也不知谁借给他的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来老夫人跟前闹。你且放心,回头我就去料理了她。”
苏氏本就是个拘谨的性子,如今又受了惊吓,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生硬地点了点头。
邵氏见她拘束,便也笑着说:“老太太极爱女孩子的,你这延玉妹妹平日就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进了府也不必太过小心翼翼,反倒生疏了。若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问延玉便是,若是婆子女使不好尽管去告诉你大姑母,她说话还是管用的。”
那苏氏听了,便也一改方才那紧张的情绪,好似松了一口气,连眉宇也舒展开了。
洛延玉笑着上前,握住她的手,道:“祖母只说你姓苏,也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如今你告诉我,以后咱们也不姐姐妹妹的客气,只唤闺名可好?”
苏氏见到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孩,便更没了警惕之心,只笑着说:“我倒没有正经名字,平日在家祖父时常唤我乳名岑岑,延玉妹妹只唤我岑岑就好。”
不得不说,洛延玉对这位苏岑岑的印象极好,可她也知道,最初好感也并不妨碍日后反目。譬如那柳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想起当初和柳筠厮认的时候,柳筠比苏岑岑还要腼腆拘束。两人相识后也曾亲如姐妹一般,可渐渐的也变了味。一世为人或许能遇到百样人,能找到一个意气相投的却全靠缘分,此时的她还不敢对苏岑岑推心置腹。
洛延玉会说场面话,她见苏氏肯听,又带着她往春雨馆走去,延途还带着她观赏府内景致,不动声色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郭氏心里有其他事,便也不愿和邵氏虚与委蛇,不多时两人就各自散去。
正厅那边动静还在,老夫人生气时又砸了个茶盏,底下女使嬷嬷都不敢靠近,只想远远绕着走。
晚膳的时候,邵氏收到了洛泽谦托周婆子寄来的书信。因洛泽谦要准备殿试,她也不提孩子的事,怕他分心,便只嘱咐父亲待他下场再告诉她。
而今收到信,听说添了个女儿,言辞之中很是欢喜。信中提了不少汴京见闻,邵氏看着不免勾起嘴角,他频繁去游览的金明池,曾也是她出阁前爱去的地方。
“阿娘,爹爹提我了吗、提妹妹了吗?”儒哥儿扭着小身板蹭到邵氏怀中,也一本正经看着那些他不认得的字,开口询问着。
邵氏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提了提了,问咱们儒哥儿可曾好好用膳,可曾好好读书识字,说如今有了妹妹,儒哥儿便是做哥哥的人,定要好好为子弟表率。”
洛世儒笑着拍了拍胸脯,仰头道:“我今日点心吃了两碗饭,娘亲,儒儿是最乖的,平妈妈还说我近来又长高了,衣服都得新做起来。”
邵氏便眉开眼笑,抱着他亲自喂他吃饭了。
惠香见洛世儒实在粘人,也心疼邵氏不能好好吃饭,便规劝着:“儒哥儿若是吃饱了可要下来走走,老大夫说的,饭后散步可消食。再者说,娘子自己也得吃东西,一直这般抱着你,娘子可就要饿肚子的。”
洛世儒听了,忙伸出手让乳母平氏抱,回头朝邵氏说:“娘要多吃些才好,娘都瘦了。”
“好,那娘就多吃些,”邵氏捏了捏他的脸颊,吩咐平氏带他去园子里逛逛。
青苗见孩子们都走了,上前说道:“方才我去领月银,正巧碰上荣喜堂的女使在闲聊,便听了一耳朵。听说老夫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沈嬷嬷也不敢多劝。如今那苏姑娘来了,以后也不知柳家要如何自处。还听说今日鹿铃从柳家出来,一路跑着来的,那样远的路,也是难为她。”
家里事儿最多的便是荣喜堂,老夫人上了岁数,越发连脾气也不好了。隔三差五地闲不住,不如意时便要横眉竖眼咒骂几句。
邵氏本不是爱听闲话的人,可架不住老夫人时常发作,她便只能叫人关注着荣喜堂的动静,以免自己一着不慎踩了雷池。
“老夫人是怎么发落鹿铃的?”她听了,问道。
“冬至和青竹两位姐姐求了情,老夫人便顺着台阶下了,见她护主心切才这般,便也不曾发落她。听说……柳姑娘不大好,似是得了什么怪病。奴婢只听见鹿铃哭着说什么姑娘不中用了,请了不少大夫皆无计可施云云。”
邵氏冷哼一声,又说:“大夫说无计可施,难道老夫人就能妙手回春的?活了大半辈子,只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那柳家老太太试探老夫人罢。”
惠香和青苗只相视一笑,是或不是,这一两日就会有眉目。她们在这府里待的久,早就见识过柳家人的手段了。
这些年,能叫下人都看不上的主子人家,还真是凤毛菱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