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延泫起身时,总觉得屋子里有些冷清,只有殷嬷嬷和莲枝服侍她。杏儿和海棠,早起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杏儿固然是个没心肝的,惯是迟来早走的闲散无聊人,不提也罢。只是海棠是自幼跟着她一块儿长大的,一年到头从不见她有过懈怠,今日却也不见人影。她便看着莲枝问道:“海棠呢,昨日她还在外间睡着呢?”
莲枝冲她一笑,道:“小姐先别急,晚点就知道了。”她伸开手由着殷氏替她穿戴,只见她眉宇间也染着笑意。
殷氏从妆奁里取出长命锁,替她戴好:“长命锁哟,保佑咱们姐儿一生平安顺顺当当的。”
用过早饭,洛延泫往邵氏屋子里去,却扑了空,只有惠香守着屋子。惠香见她来,笑着说夫人去寺庙还愿去了,不在家中。
她只觉得怪异,怎么今日一个个的都不在。因祖父替她告了假,这两三日她便不必往陈夫子那儿点卯,只在家里休息就好。
家中无人,洛延泫就想起了陶桓恩,亏得那日他的药膏,手上的淤青很快就下来了。既是受人恩惠,好歹也要去道一声谢。于是,她脚底生风,便往南雁馆跑去。
陶桓恩刚用过早饭,正临窗读书,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便知是谁来了。他笑着勾起嘴角,依旧做读书状。
只听得小路子笑着迎上去,道:“这大清早,七小姐怎么来了。”
洛延泫转头,见窗下那一抹青白的背影,便笑着说:“你家世子这会子可忙,我来道个谢,多谢他昨日送来的香膏。”
陶桓恩听了,便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去看她。这个年纪的官家小姐,大多天真烂漫、粉雕玉琢,只不过眼前的这个格外精致些。杨妃色短袄,配着宝蓝绣连理枝留仙裙,分明是家常的打扮,却透着几分稚嫩的端庄。
“世子读书呢,”小路子笑着说,他跟着陶桓恩久了,也是少年老成的性子,对于洛延泫这小女孩的心性,多少有些束手无策。他想着世子对这位七小姐的诸多重视,便笑着让进了小厅,说:“小姐略坐坐,奴婢去通报。”
未几,有内使奉茶来,洛延泫接了。她跑了一路正巧渴了,于是小心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便也不顾什么灌了几口解渴。
小路子见她吃茶毕,笑着将她带去了书房。
陶桓恩案上放了不少典籍折子,上回她也来过,便也不像初时那样感叹良多。见他抬起头含笑看着自己,洛延泫便也不与她生分,笑着说:“你坐着受一受我的礼,成全了我这番心意可好?”
“你想知恩图报,可我竟不知哪里施了恩惠,受你谢礼。”陶桓恩含笑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道:“你大概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一惯不喜欢虚的,你若是真心想谢我,必然得拿出诚意来。”
洛延泫听得云里雾里,想着之前陶桓恩为了谢她送的玉佩,这会子身上什么都没有,一时有些无措,羞红了脸,道:“我身无长物,实在也没什么给你的。”她想起那块蟠龙佩还戴着,便迟疑着从腰间取下那块玉佩来。
陶桓恩的眉眼忽而柔和了起来,笑着问:“你日日都带在身上?”
洛延泫忙就点头,一时也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若不是为了防着杏儿,她也愿意留在屋子里的,省得哪天磕碰坏了。
“我囊中羞涩,眼下没什么好东西能给你的,”她一时觉得羞愧:“你若是不介意,我把蟠龙佩送还给你,成吗?”
陶桓恩自是知道她的境况,听她一席话,只笑着说:“我知道。”
洛延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人说家丑不可外扬,杏儿的事谁都没往外说一个字,他又是如何知道。
“你知道?”她好奇道。
“你才多大,能有什么值钱东西,自然是知道的。”
她只暗暗松口气,原是自己想岔了。只是一瞬,她忽而又想通了。他虽住在府里,可并不与谁来往,又是如何知道闺阁里的私密事呢。洛延泫一时放松下来,见他又在案上找些典籍来看。
陶桓恩见她一副别扭无措的模样,问道:“我听泠姨说,你已经会做些女红了,如今会什么?”
洛延泫还真是不会什么,便说:“我能做什么,至多绣一块帕子罢了。”
“这倒不错,”他含笑,抽出一本书籍,道:“我考你一考,我教你一首词,你回去绣个罗帕给我,我就当收了你的谢礼,如何?”
她还真没料到,不过是来道谢罢了,还牵扯出好些难题,一时又觉得新鲜,他也不说要绣个什么样子的,还真不怕她敷衍了事,于是笑着说:“这可是你说的,若是我绣得不好,你可不许退回来。”
“你放心,”陶桓恩低头浅笑:“你便是绣个月亮,我也会视若珍宝。”
她随手翻了书籍,指着一首词,道:“就这个吧。”其实是她识字还不多,能认得全的便是这明月当空四个字。
“梅妻鹤子林逋,”他看了看洛延泫,似有些感慨:“怎么偏偏是这首。”
“怎么了,这首词不好么?”她问道。
他摇头,道:“没什么,怎样都好。这首是相思令,倒也有些意境。”
吴山青,月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清风朗日,红袖添香,于他也是难得干净轻松的时光。陶桓恩耐心教导,洛延泫似懂非懂,轻声柔语,时有几声欢笑盈满一室。他师从太傅,开蒙时侍读东宫,颇有天资,更兼勤勉苦读,如今便是三四十岁的举子也未必有他一半的才华。教授一两句诗词,对他来说也是信手拈来。
春日升起,转眼到了晌午。
有近侍内使备了午膳,小路子便进来禀告:“世子,该用膳了。”
洛延泫后知后觉,见外面日头正高,只觉已是留的过久了,只说要回去。
“什么时辰了?”陶桓恩放下笔,问道。
“回世子,午初初刻了,”小路子含笑,又说:“方才七小姐乳母殷氏曾来传话,说佛寺留了恭人夫人斋饭,让七小姐不必等夫人用膳。”
陶桓恩看向洛延泫,笑着说:“泠姨今日潜心修佛,你在我这儿用膳吧,左右你回去也是一个人,她反倒不放心,倒不如留在我这里一处作伴。”
他长几岁,照顾小妹妹也是理所当然。可洛延泫不喜欢,陶桓恩世子之尊,她本就是空手来的,再留下吃饭,就有些不合礼数了。
还没等她出口拒绝,小路子会看眼色,忙就叫人传了两份饭菜来,她便也不好再推辞了。
其实这一日,海棠看着杏儿取了长命锁,便急往顾嬷嬷那儿报信,顾嬷嬷又告诉了邵氏。邵氏便嘱咐各处盯紧了,自己便穿戴整齐,借着往寺庙里去礼佛,等顾嬷嬷等人的信。
顾嬷嬷原本也是一筹莫展,底下人疏通不得,便只得自己出面。她原本准备了些金银钱物,约了掌柜相谈。
不想她才张口,安掌柜就摆手道:“嬷嬷不必说了,里里外外我都打点好了,到时候嬷嬷只带走该带走的人就是了。”
顾嬷嬷和管事对视一眼,心中生疑,因见他拿出一红案珠翠来,她只颤抖地指着这些首饰:“这混子,当真是反了天了……”
安光勾起嘴角,摩梭了一下手指上的扳指,说道:“嬷嬷这番神情,想来是赃物了,既有苦主,这些东西我倒不敢收,只和他计较就是。嬷嬷若是不嫌弃,把赃物连同文契带去县公老爷处,也好做个见证。”
顾嬷嬷和管事已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赌坊行当的掌柜向来心黑手很,绝非良善之辈。这样大公无私,他们反倒不敢收了。
这里头少说也值几千两银子,一个赌坊掌柜,难道会仗义疏财?
“安掌柜深明大义,老身却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还望安掌柜明说才是。”
安光却笑着说:“嬷嬷不必过滤,你若是不收,我反倒不好交代。来这儿消遣的多是纨绔子侄,不过寻个乐子,若非旁人引荐,凭他那样,连这里的连门槛都摸不到。此人行事不堪,即便嬷嬷今日不来,我也是要告知东家,命人去查探究竟的。”他又说:“既然苦主找上门,这人又是嬷嬷要拿,安光就乐得顺水推舟。咱们小本生意,还想在修川留得长久些。”
这掌柜这般说,顾嬷嬷总算放心了些。她便差了几个年轻腿脚快的小厮,往寺庙去送信。
快到晌午时分,那屠家小郎手里拿着一块长命锁,晃晃悠悠踏进了赌坊的大门。待他交给账房,按了手印,就被冲上来的十多个小厮按在地上。
顾嬷嬷和常管事见状,便承了他的情,带着人出了赌坊。
安光叫人客气地送了出去,转身便扣了暗门机关,进了一道密门。
“都办妥了,”安光垂手作揖,道:“云内使回禀主子就是。”
小云子点了点头,按了机关,穿过一条密道出了门。他还有旁的事,如今见事情料理妥当,就坐了小船一路往雁门关去。
洛延泫在陶桓恩这里吃过饭,本有些拘束,不料她却被一道冰糖肘子吸引,吃得意犹未尽,浑然忘我,一时也不去想其他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陶桓恩的食案,却见他一手端碗,一手执箸,脊背挺直。他不论做什么,都是这么风光霁月。他跟前的饭菜都动了,多少也平分秋色,全然看不出喜好,。
路内使见小姑娘这般喜欢,便笑着说:“七小姐若是喜欢,奴婢叫厨子再做一道来。”
“不,不用。”洛延泫红了脸,忙推拒:“我只是饿过头了。”
“小路子,叫厨子再做一道。”陶桓恩笑着吩咐:“既是饿了,就多吃些。”
洛延泫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只觉得陶桓恩把她当成贪食猫了。
既是在南雁馆这儿用膳,莲枝便要告知厨房不必备着,否则白便宜了杏儿。她才踏进屋子,就见闺阁里空无一人,只有几个粗使丫头聚在后头吃饭。
莲枝是小姐身边的人,她的饭菜是单独留的,平日不和这些人一块儿。有婆子端了她的饭菜来,她吃完好一会儿也不见人回来,心里疑惑,问道:“你们看到杏儿了不曾?”
女使们面面相觑,摇头道:“大清早我见她从后门出去了,想是家去了,妹妹不妨往她家去问问。”
杏儿自是平日里惯会支使旁人,这些女使也厌恶她,因说“她近几个月,来往家里频繁,每次又不告假,那边郭夫人也只当做没看见,月例银子还是一如既往给着。多少人瞧着,不如大家都不干活,等月例银子就是了。”
“就是,人人都像她,可不是乱套了,今日我才说给张婆子听,谁知她反倒说我们的不是。只咱们夫人心善,平日里也时常有打赏,谁家似郭娘子那般当家。”
莲枝吃完,正要去梳洗,偏见茱萸匆匆而过,躲在墙角那儿呕吐,她便问:“那不是针线房的茱萸,莫不是吃坏肚子了?”
有眼尖的女使看到,只笑着说:“也不知怎么了,她近来总说肠胃不好,闻着饭菜就作呕,说叫她请大夫,又说看过大夫没什么说的,想是时节更替闹肚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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