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昏暗得不像样,几盏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亮着,那亮度跟生怕惊着黑暗一样,空气中萦绕着一股相当沉闷腐朽的气味,令景暄走进去没两步就不禁皱了皱眉。
他越过玄关,在一张棺材床上瞥见了一个人形生物。
那时床头正传来一些微妙响动,有什么在挣扎。
景暄走过去,俯视那传说中的血族如今的样子:皮肤凹陷,像是长期没有得到充足的血液供养,如同干尸;几乎灰败的眼睛摇摇欲坠地卡在那凹陷的眼眶里,以不正常的频率颤动着;枯缩的手脚被不知材质的粗绳各自绑缚在床头四角,而他还以微小的力量不懈挣动,皲裂的嘴唇机械状地缓缓开合,大概是吼累了,此时只吐出些气音。
宛如干尸。如果不曾事前确认,没人能认出他是那幅半身像上描绘的贵族。
一旁输液架上挂着个血袋,连接的红线通往血族的手背,床头柜上还有几个血瓶。
床头上方摆放了一幅巨大的风景画——大概是为了防止塞缪尔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整个室内就只有这样一幅不带活物的画。
那画的长度几乎霸占了一整面墙,上面是一整片在夜空下泛着光的红玫瑰花海,德古拉们真的很欣赏红色的东西。
塞缪尔跟个病入膏肓的年老人类那样,嘴上絮叨着什么,景暄稍微凑近去听,在那零碎语句中辨识出一些“还活着”“带上我”“找到他们”之类的字眼儿,更多的是无意义的哀嚎与从嗓子里逼出来的尖叫。
可或许是凑得太近,又或许是某种东西刺激了塞缪尔,他那本无着落点的视线突然朝景暄射来,带着别样的亢奋和尖锐恨意:
“你……美第奇……”他尖叫道:
“别西卜!!”
门外,应秋辞与耶塞亚各自立在门的两边。
出于一些特殊的考量,房间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他们无法听见屋内的任何响动。
应秋辞靠在门框上,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块洁白的手帕擦起一柄不知从哪掏出的匕首。自景暄离开,他的气质就沉了下去,不如说是往着与跳脱不着调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起来。
他没有攀谈的意图,可有人有。
“你知道吗?由于始祖的偏爱,最初的德古拉及其血缘相连的直系后代,在各自觉醒的异能之外还能继承一个通用能力:我们能察觉出一个每个血族的族系归属,同一族系的成员身上,往往有着相同的气息。”耶塞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这能力听起来相当鸡肋,但偶尔,它也能起到一些令我意想不到的作用。”
应秋辞手上动作稍慢,语气里依旧带着些笑意:“听起来德古拉确实蒙始祖厚爱,可惜。”
耶塞亚像是完全没听出对方话里“可惜还是没落了”的嘲讽意味:“我从没听过美第奇有你这么一号人,当然我更好奇的是,幻想家知道吗?”
“我由他带进来,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不清楚我的底细?”应秋辞掂了掂匕首,视线随着刃上流转的高光滑向耶塞亚,“还是说,你在为谁套话呢?”
“呀。”耶塞亚无奈地摊摊手,“被看穿啦。这是你想得到的答案吗?”他将视线投向走廊更深处,最后那句话显然不是对应秋辞说的。
“安德莉亚?”
黑暗里,那头戴爵士帽的女人拎着双枪,自他们的来处向他们走来,手腕上两枚玻璃铃铛敲出有节奏的悦耳轻响。
“交易完成。”她说道,“剩下的由我自己解决,年幼的德古拉。”
“闪一边去!”
枪声响起,直指应秋辞而去!
应秋辞侧身避过,匕首将其后接连而来的子弹弹开。
“我活了很久了,粗鲁的家伙们……别在这门口打啊!”耶塞亚抱头缩在角落。
应秋辞抽空看了身后的暗红大门一眼,转而拎起耶塞亚,同安德莉亚一个近身交手借过了道就往外头大厅冲。
耶塞亚:“?”
耶塞亚:“不是你们打架关我什么事我不进去就守个门你至于这么严防死守吗啊??”
“还是放到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与迅捷的动作截然不同,应秋辞语气优哉游哉,“落魄有落魄的好处,至少这样只需要防着你就行了,就算是我也不想应付有一堆狗腿子跟屁虫的德古拉。”
不顾耶塞亚暴跳如雷,应秋辞一把将对方蹲到大厅上层楼梯的栏杆上:“送你个前排观战席,不用谢我。”
话音刚落,安德莉亚的腿风直逼他面门。
应秋辞抽出身后未出鞘的长刀架住,在双方卸力的一瞬他跳下楼去,悬空时,他对视上安德莉亚的紫眸,有几分了然。
“你早就盯上我了。”他说。
“是啊,早在你和幻想家一起走出伊芙琳家门时。”
“解决问题的办法本还能再简单些,但我猜你对于隐藏自身行踪相当有一套,如果不在幻想家身边,我几乎完全找不到你。”安德莉亚微笑着,眼神凉丝丝的,“可他不认识你了,是吗?”
她跟随着跳下去,在对方落地的瞬间以极强的力量踏上去,两方相触,应秋辞单手持刀鞘格住鞋跟,脚下方形的华美地毯被震得起了浪,四方高高扬起,拍下的声音盖过了耶塞亚的“这厅里都是古董啊”的叫声。
安德莉亚在因震荡而扬起的烟尘里,俯视对方手臂后斜斜露出的上半张脸:“几百年前死去的人类。”
应秋辞抬臂将她掀退,好整以暇站起来:“看来布莱斯给你留下了不少信息,她那样的人,让我想想……日记?”
“所以,你承认了。”安德莉亚盯着他。
应秋辞无奈地叹了口气。
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已经很清楚了。
通过布莱斯留下的信息,安德莉亚得知爱人之死大概率与应秋辞——这个突然出现在幻想家身边的家伙相关。
在那之后,知晓德古拉近况的她为德古拉引荐幻想家,借德古拉之手将他与景暄分开,以便确认应秋辞的来头。
这场三方交易两相比较下来,甚至算是她卖了德古拉一个天大的人情。
不过……搞明白状况的应秋辞更在乎另一件事:“很感谢你在情况未明的时候不将他牵扯进来。”
“我不喜欢牵连不相干的人,既然幻想家与伊芙琳的意外没有关系,这就仅仅是我们之间的计较。”安德莉亚说,她沿着地毯边缘缓缓踱步,像是荒原上环伺猎物的野豹,“来好好‘聊聊’吧,我需要为我和她那被过往吞噬的残余相处时光,讨个说法。”
“她是位值得尊敬的血族,她也本不必……为几百年前的事负责。”应秋辞闭了闭眼,他一手持住刀柄,摩挲着上面冰冷的刻纹:“老实说,我真不想跟你打。”
安德莉亚一讪。
下一刻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应秋辞的额头。
景暄冷漠地注视着那个冲自己喊别西卜的家伙了。
他很久没有过一天内两度被人踩爆雷点的经历了。
不愧是德古拉。
但比起个人喜恶问题,眼下有更值得确认的事:“别西卜……你们之间交集不浅?”
“嗬……”分辨不清眼前人的塞缪尔口齿不清地骂着什么。
通常来讲,德古拉骂起美第奇,打头阵的该是路西法,而塞缪尔却是越过去直接骂别西卜。
“如果他曾对你做过些什么,我倒也能理解你为什么能把自己搞成这这副样子。”景暄不太在意塞缪尔的反应,他没真指望能从这个状态的对方口中得到什么有效信息。
“看起来你还有最基本的自我意识,这会为我减少些工作量,那么——”景暄抬起手。
“……斯特里戈伊……”塞缪尔突然安静了些,眼神浑浊,茫然地看着景暄,喃喃念起这个名字,“斯特里……”
他抬起干枯的手臂向景暄探去:“你又来了……”
景暄沉默着没有躲开,任由塞缪尔竭力在那探,却始终差着一点距离。
斯特里戈伊,德古拉最后一任亲王,塞缪尔的哥哥,死于十六世纪末的夺位战争。
塞缪尔的感知能力不稳定,又将景暄认成了记忆中的另一个血族。
“你还在……你在的吧?”呼吸的频率和缓下来,床上干尸似的身体似乎都柔和了些,塞缪尔似乎在试图扯出个笑来,“我以为你不在了……”他还在试图伸手过去触摸,要抓住那份飘渺的安全感。
景暄垂眸看着他。
这一刻他的神色近乎悲悯,夹杂了遗憾。
悲哀于记忆之深过往之苦,遗憾于猜想被印证。
“我……”他似乎察觉到自己怎么也抓不到自己的血亲,景暄从那沟壑纵横的面容上捕捉到惊惧的前奏。
他抓住了塞缪尔颤抖不休、摇摇欲坠的手。
“我在。”他盯着塞缪尔的眼睛,将回荡在对方记忆中的声音悄然模糊,以防他意识出眼前人并不正确的声线,“我在。”
塞缪尔眼睛迸发出光亮,昏黑的室内,他的眼睛在微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独属于德古拉的红,在他如今的脸上显得滑稽又恐怖,但景暄依旧丝毫不离地注视着他。
“你很久……没跟我讲话了……”
“……”景暄浅浅吸了一口气,“嗯。”
“我来向你道别。”他说。
塞缪尔愣了愣:“什……”
“我们和美第奇交战前的最后一次交谈,你还记得吗?”这一刻,景暄脸上的表情简直难得一见的柔和。
“记得,我——”塞缪尔的回答让他记忆中的一点瞬间被定位,这就是景暄要捕捉的那个时刻,他向塞缪尔伸出另一只手,食指点到对方额头,对方随即安静了下来。
“抓住刚刚想到的东西。”景暄说,像是锁住吉利安那样,他锁定塞缪尔的视线,“然后,跟随我的指引。”
宝石般的绿瞳黯下去,浓重的墨色泛滥其中,血从中沸腾般涌上来,凝成他眼中百年不化的红。
如此冷,如此灼人。
大片大片的空白将那因苦痛挣扎而破碎不堪的灵魂填补,深可见骨的伤痕被浪潮淹没,被皑皑白雪盖过,直至冰冻三尺,难以掘出。
“忘掉那些痛苦。”
“不要回望那片荒凉无垠的雪原,然后,向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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