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夕曛 第 14 章

酉时半,都城东街。

嗜赌成性的鱼贩,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刚从城西赌坊杀出来,哼着小曲,痛快淋漓,颠弄着手里鼓囊囊的钱袋子,这是他今夜的战利品。

深入老巷,灯光昏暗,鲜有人迹。

胖子似乎觉察到境况有些不对劲,又怕是自己疑神疑鬼,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周遭死寂得骇人。

于是继续前行,孤寂的脚步声落在空旷的巷道里,每落一声,便惊悚一分。

蓦地,觉察到身后的动静,警觉回首,却见一只白猫飞速掠过。

胖子骂骂咧咧:“这死猫!抓个耗子可把你能的!”

猫低声嘶吼,似乎不满这话,又飞快地窜上房顶,不见了。

胖子啐了一口浓痰在地,到底还是自己夜路走多了,疑神疑鬼。心想明日找个驱魔除邪的道士,给自己驱一驱邪。

殊不知,再往前,是更可怖的深渊。

一道黑影闪过,连带着一道匕首反射出来的光,电光火石间,胖子来不及惨叫,就已经在惊恐中咽了气。

刺客蒙着面,锋利如刀刃的眼眸透出一丝轻蔑,在深巷里窜梭,像风一样,来去无踪。

她屹立在皓月之下,发送信号弹,一颗绚烂的烟花猝然绽放在夜空中。

监视员见到烟花,便知这单任务顺利完成。

她在东街游走,时不时便警觉地回头,利用昏暗的灯光和错综复杂的地形,顺利甩掉了监视员,朝云港客栈而去。

-

戌时一刻,云港客栈。

“你迟到了。”方推门,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姑娘斜靠在卧榻上:“差点以为你看不出我给你的暗示。”

戚冰面不改色:“雅间不收零头,账目却是二百零一文,多出的零一,是你林夭。”

“聪慧如你。不过,你迟到了。”林夭盈盈笑道,“我们扯平了。”

“扯平?”

“我白日凶你,你晚上迟到。”

戚冰冷哼一声,道:“拿假死来骗我,也算扯平?”

林夭起身:“对不起。”

“道歉有什么用?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夭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愤怒,但下一秒双手竟被生生擒住,别在背后,几乎无法动弹。

一惊,后脚迅速一个回踢将毫无防备的戚冰撂翻在地,顺势将她的头按在地上:

“我是谁?柳叶宗少宗主的情报侦查术也没想象的那么优秀嘛!连我是谁还需要问?我还以为你敢来认我是已经做足了功课!”

戚冰没料到看起来柔弱不能自理的哭包竟然有这般功夫,自己分明用的巧劲,不会伤到她分毫,她竟来真的。

她迅速翻身打滚脱离掌控,眨眼间躲过几次攻击,拽住她的手臂弓腰来了个漂亮的过肩摔,缓缓开口:“你根本不是林家二小姐,我说的可对?是你偷拿了乔炻的信,对么,小谍者?”

“呵……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我?”林夭瘫倒在地,咳了几声,肺部受震,咳起来隐隐作痛,撑起身站起来,调整了呼吸。

“林家从来都没有二小姐,只有被当作商品买来卖去的瘦马林夭。说得没错,那个林夭,早就死了。”

说罢,一记耳光落在戚冰脸上,她揉着手慢悠悠地说道:“我本懒得出来,是你自己非要与我相认的。

她错愕又诧异:“林夭,你记着,你我早已不是夫妻!”

林夭毫不示弱:“是,那段荒唐无度的联姻,是你和林家二小姐的,不是你和我。林家二小姐早就死了。我且告诉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否则只会自取其辱。”

挨了一耳光,反而清醒了,林夭为何会知晓她的身份……

联想到她是谍者,联想到她二人对立的组织,又联想到她二人恰好在同一个地方执行任务……

这一切,会不会来得太巧合了点?

愤怒只在一瞬间,戚冰紧咬牙关,一拳砸在林夭腹部,又一记回旋踢将她翻倒在地,屋内的陈设、屏风都应声倒地,一片狼藉。

她上前两步,又揪着衣领将她扯起来:“你接近我,究竟是何目的?”

“你要我怎么说?是你自己要跟出来的!”林夭痛的龇牙咧嘴,“你看到的就是全部!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她这才松手。只见林夭脸色铁青,双手捂住胸口,拼命捶打,一口已经发紫的浓血哇的吐出来。

胸肺里积了好些年的淤血终于清理干净了,面色终于缓过来,取而代之的是委屈爆发而成的愤恨:“你根本就没有了解过事情!”林夭歇斯底里,拳头如雨点一般砸下来,砸在戚冰的肩窝上,“你只知道你的任务,你的目标!你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活得小心翼翼,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价!

“你根本不知道林煜他是怎么虐待我们的,林府所有人都想杀了我!宫内也是如此!你以为我成了圣上的人就好过了吗?随时都在被监视,稍有不慎就会被处斩!你不知道我的担惊受怕、步步惊心就算了,你还怀疑我别有用心?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吗?你是站在顶端的人,自然备受瞩目,没人敢伤你,也没人敢威胁你。可我呢?你别看我的靠山是圣上,可我只是个谍者,不过是贱命一条,死在哪个旮旯里都不会有人惋惜,我的价值和瘦马一样随时可以被消磨!

“龙游浅水遭虾戏。”林夭冷静下来,无比失落,“人都是这样,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就和街边的丧家犬一样遭人人唾弃。”

戚冰望着她,直到她打累了,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便伸手想替她擦眼泪,谁料林夭忽然疯了似的一口咬在那手上,越咬越狠,越咬越深,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疯狗,企图将一整块肉撕咬下来,丝毫没有咬松口的迹象。

这痛楚叫她彻底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方才说了多么狠的话,做了多么狠的事。也罢,这一口下去,怎么也算泄愤了。别看她瘦弱,咬合力跟匹狼似的,尤其是那几颗尖虎牙,恨不得将那肉咬穿。

过了不知多久,林夭终于冷静下来,松口处留下一圈触目惊心的暗紫色咬痕,默默地走到屋内,一言不发地将方才弄的狼藉收拾干净。

戚冰帮忙,看着她那张虚弱脱力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人都没有说话,跟从前一样默契。跟从前很多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是戚冰先打破的沉默:“抱歉。”

“不必道歉。我们只是在解决问题。”林夭垂着眼眸,眼眶还有些红,“是我没控制住,我也有错。”

她从衣兜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油纸包,层层包裹着的,递给林夭。

对方一愣,将包裹一层层扒开,只见里面赫然一兜糖栗子。

这是江南才有的糖栗子,每一个都裹满了糖衣,晶莹剔透,林夭眼前一亮,拿起一个细看,却只是看着。

“想不到你一个杀手,居然喜欢吃这些东西。”

“下午路过东街,见小贩吆喝,你说爱吃江南的糖栗子,便买了些给你带过来。”

林夭愣了愣,语气中带着些遗憾:“可惜都凉了,爱吃糖栗子的林夭也已经不在了。”

说着便将手里的放回去,“我不太想吃。”

不料她接过便将油纸叠好迅速放回兜里,此过程一气呵成。“不想吃,便算了。”

林夭一脸诧异地盯着她,怎么感觉她这反应是不是有些太快了,倒像是护食?

不一会儿戚冰也察觉到了,尴尬中,她干咳了一声,装作不以为然地道:“我,我拿回去给狗吃。”

实际上她那躲闪又慌张的眼神被林夭看得一清二楚。

忽然觉得她以往的冷峻都是假象,这个杀手反而傻不拉几的,居然顶着般清冷的脸说这么蠢的话。

还……蛮可爱的。

“谢谢你。”林夭忽然道。

“嗯?”

林夭揉着胸口,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方才那几下,用的巧劲,根本不是要与我打架。你是在帮我清理淤血。”

戚冰默认。

“这淤血在我肺腔里积压了好些年,也是我体虚气弱的原因。”林夭席地而坐,喃喃道来,“我虽懂不少医术,但终归是医人难医己,这些年来也试过许多清理淤血的方子,但都无济于事。”

“我以为你会怪我。”戚冰道。

“我没那么蠢。”林夭转移话题道,“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话想问,你问吧。”

戚冰想了很久,才问出第一个问题:“你如何知晓那改编的白驹?”

那张错误的收据背面写的,是她和林煜那单金主的暗号。

“因为我就是雇你杀林煜的人啊。”林夭抬眼便是戚冰诧异的神色,毫不避讳,“那段词自然也是我改编的,不过没有任何用意,怕你认不出来,只是作为交头暗语罢了。”

“那林玥呢?”

“林玥是我故意说给你听的,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再者,林府还在用画舫的,只有我一个,其他的几个姊妹,都出嫁了。”

“我雇佣你刺杀林煜,原因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一,我恨他,因为他暴虐成性,将我和阿姊当做畜生一样对待。第二,当时的五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圣上,是我在战场上医治过的人。我答应替他剿除林煜那一方叛党,夺得皇权,他给了我资本,我才能去雇你。”

“所以,每晚同我游湖之人是你?”

林夭:“嗯哼。下一个问题。”

“为何假死,如何假死?”

“林家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要我死,我不死,林家怎么放松警惕?”林夭寻思了一会儿,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送过你一个东西?”说着便探手在戚冰腰间扯下一个香囊,“没想到你还戴着。”

“里面的安神香,是天仙散的解药。”戚冰道。

“聪明。”林夭道,“我把解药留给你,是因为我有假死药,服下可以暂时封闭呼吸和脉搏,令人五识不通。所以我自然也不会中这种毒。下葬当日晚上,朝廷就派人来掘棺接我了。”

“放毒的人亦是你?”

“对。要知道我是谁,我是神医!——可惜你不记得我之前在战场做军医的事了。我在师父的祖传医书里看到了天仙散的制作方法,天下仅此一份。”

真没想到,她还挺有心机诡计,烛火撒在她脸上,又多了几尺陌生的距离。

“天仙散乃世间一等毒物,早在百年前就已连带配方一同被销毁——”

戚冰瞳孔一震——看着林夭,眉宇间竟然和宗主有几分相似……

邯柳叶死于天仙散,这之间,岂不是太巧合了一点?

“你跟万毒谷、柳叶宗宗主又有什么关系?”

林夭微微一怔,道:“想不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说罢轻轻笑着,一直笑着,愈笑愈低迷,愈笑愈孤寒,愈笑愈愤恨。

“柳叶宗宗主?他是我那混账亲爹!”

戚冰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似乎世间万物都在忤逆她的意愿。

“是你杀了他?”

“很吃惊吧?你查此事得有一年了吧,真相就在面前,我杀的。”

“胡闹!万毒谷早在几百年前就归顺柳叶宗,其天仙散早已销毁数百年,你又是如何拿到天仙散!你以为随便编几个胡话就可以骗过我?!”

她自是不肯相信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把邯柳叶从棺材里揪出来跟她当面对峙。

林夭微微一笑:“因为我的师父,正是当年万毒谷叛逃弟子的后人啊。”

“什…什么?”好似一道天雷直直劈下,正中眉心。

“万毒谷和药王殿,你知道的吧,在归顺柳叶宗前,都是百年江湖大派,这两个一个制毒,一个制药,江湖上一直是结盟的关系。我的师父和师娘,一个师从万毒谷后人,一个师从药王殿后人,我要想得到天仙散的配方,岂不是易如反掌。”

“林夭你……”戚冰竟有些无话可说,“可你为何要杀你的父亲……”

“我知道你们宗主对你有大恩,可你不知道的是,他那时候作为少宗主,违逆门规和他师妹暗生情愫,怀了我,眼看着瞒不住了,带着我娘叛逃柳叶宗,被追杀逮捕。在外逃亡五年,我娘从未有过半点怨言,可那位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呢?

“他将全部过错都归咎于我娘!为了回去继承柳叶宗的大业,把我丢给了江南林家,故意暴露行踪,害我娘惨死与柳叶宗的追杀下,而他只被关了两年禁闭,出来后还是坐上了宗主之位。要说我恨林煜,我恨!我恨得痛彻心扉!但我更恨他,恨他这个唯利是图始乱终弃卑鄙下贱的伪君子!”

林夭说着便红了双眼,“他对你们江湖人士是有大恩大德,我呢?他对得起我、对得起我娘吗?我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全是拜他所赐。或许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我活着就是错误……”

戚冰听着,心里阵阵苦涩。

“假死被挖出来当日,我没有立即返回都城,而是去了九幽山。我用我最得意的天仙散,将他杀了。”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问,柳叶宗戒备森严,我一个外人是如何杀了人又能来去自如的。”

她默认,静静等着解答。

林夭却移开双眸:“我不能告诉你。”

戚冰:“……”

“寒霜,你知道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林夭无力地笑了笑,接着道,“他说,此生最后悔之事,是杀了太多无辜的人。他还说,罪恶的人应当绳之以法,而不是一份契书就能给人定罪。他到死,也没有想起我这个女儿,和我在黄泉下不得安息的娘。”她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连着声音也变得阴森,“寒霜你说,我怎么能不恨他呢?”

戚冰沉默须臾,淡然道:“我亲人很早便离世了。我在外流浪了几年,被邯柳叶收留,才活到如今。”

“寒霜,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林夭不再似从前,眸中含恨,步步上前,“我知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死了,你愤恨,我明白。”

“事实就在这里,我杀了他。”随后递出一把短刀:“你要是气不过,这把刀已开刃,决定权在你手上。我绝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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