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在十三中的时候,挨过的打骂比这多多了。老师倒也不是不信我,只是说,没有证据,老师也没办法。”
晏藜很平静,说完这句,甚至勾了勾嘴角。她把手里放完录音的录音笔重新收好,孙燕她们反应过来,即刻就想上去抢,被晏藜一把揪住校服领口。
“所以后来我学聪明了,我买了这个东西,录了几十上百个音频。孙燕,那些人里面,有的到现在还在旧城区的少管所里关着。”
晏藜突然发了狠,浑身使力,抓着孙燕的衣领一把把她甩在一边。孙燕跌坐在地上,“啊啊”惊叫了两声,就和当初晏藜被人推下去、一身狼狈地被淋湿全身一样。她们现在离晏藜好几步远,脸上是惊诧、惧意,好像没想到晏藜会反抗地这么剧烈,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她也会有这么狠的一面。
晏藜那声调,阴测测的,多少带着瘆人,让人后背发凉。
“我也没想到,到了一中,还有用得上这玩意儿的一天。你们猜猜,像你们今天这种,要在那里面待多久?”
几个小姑娘,脸色煞白、瞳孔微缩着,被吓坏了,没一个人吭声。少管所这三个字,对她们来说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去的地方,那是要留档案毁前程的,她们就是再犯浑,也分得清轻重。
她们倒是想仗着人多来抢晏藜的录音笔,可惜晏藜不如她们娇贵,只是捏着个铁质卡子,就疯了一样地一挑四,打赢了。
结束以后,晏藜站在镜子前面,整理自己在争斗过程中被拽乱的头发。整理好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就是眼圈儿红了。
后来录音笔再也没能用上。
孙燕她们实在是怕了,打那儿以后一次也没找过晏藜的麻烦,偶尔背后说她坏话被看到了,即刻就噤若寒蝉。其实晏藜本就没打算拿录音笔告她们,只是想树威,结果显然比想象中顺利:没了孙燕她们,晏藜在班里很快融入进去。
夏天还没过去,温度甚至一日比一日高起来。
她还是瘦,瘦得好像一阵风吹过就会倒。程圆圆嚷嚷着要减肥,就把自己带来的零食或者小吃一股脑塞给晏藜。晏藜终于胖了一斤的时候,一班的月考成绩下来了。
那天恰好是艳阳天,天气闷热的不行,教学楼旁边的大榕树伞伞如盖地投下斑驳的阴影。晏藜就着那些光影,看到成绩单上她和江却并排的名字。
她是第二名。
晏藜从人群中回头,下意识往自己座位的后面看过去。江却坐的好好儿的,云淡风轻。别的人都蜂拥而至跑到讲台上看成绩,他单手撑着脸,在看外面的风景。
“手真白啊。”她想着,心里有点儿羡慕。她对娇生惯养的人,天生就会有这种情绪。
再上课,李慧就说,按照惯例,要按成绩重新调换座位。晏藜听了,心里暗暗打着算盘,离江却远一些,最好还能挨着程圆圆。
那天下午,原先的体育课被占了,学生全部站到外面走廊,一次叫两个人进去。班干部和老师在里面商量着什么的时候,晏藜陪程圆圆说笑,一扭头,看见孙燕磨磨蹭蹭地凑到人群最后面,对着江却,不知道说了什么。男生忽然抬眼,遥遥地看向她。
视线对上的一刻,晏藜看到江却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不。”
“江却,晏藜。”
李慧叫了,晏藜先进班,挑了个和程圆圆事先选好的位置。她看到江却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徘徊着,心里松了口气,转脸对窗外的程圆圆比了个“ok”,手指头还没收回来,程圆圆脸上的笑就慢慢凝固了。
晏藜心头涌上一点儿不详的预感,转头一看,江却刚拉开她旁边的凳子,然后坐了下去。
少年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和那天在雨中给她撑伞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李慧看了看他俩,扶了扶眼镜,什么也没说。
晏藜目视前方,其实是在发怔,她喉咙梗着,呼吸都不敢放开。等到稍微适应一点儿了,她把卷子从书包里摸出来,认认真真地做起来。
一直等到全班的座位都分好了,教室闹哄哄一片,新朋友好奇,旧朋友不舍,只有江却和晏藜这边,安静的过分。
他没开口说一个字,晏藜也是。她偶尔瞥眼过去,看到江却在看高二下半学期的数学,心里有些咂舌。
下课的时候程圆圆冲过来和晏藜诉苦,她其实离晏藜不远,也就隔了两三个人。她说她的同桌太坏,占她位置还给她起外号,欺负她又拽她辫子。那人晏藜也认识,是江却在班里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一班班长,叫孟则。
晏藜摸了摸圆圆的头发,安慰她。一抬眼,孙燕经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直到放学,晏藜也没能跟她的新同桌说上话。
一中高一高二都没有晚自习,下午最后一节课放学,外面已经能看见火烧火燎的红霞。轮到晏藜值日,一起的那个女生推说要去买卷子,只剩下晏藜一个人。她把全班打扫好,关掉头顶呼呼旋转的三叶吊扇,距离放学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下楼的时候就能听见操场上篮球砸在地上的闷响,以及两相摩擦时的声音。拐过一个弯儿,学校已经变得空旷了,没什么人,她一眼就看见操场上的江却和孟则。
隔着铁丝网,他正跳起来扣篮。
真的很高,轻轻松松就摸到了篮筐。晏藜想起前不久学校组织体检,最后的汇总表需要每个人核查签字,轮到她手上,只看见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高二一班江却,身高一米八七,体重七十公斤。父母双全,工作是医生和大学教授。家境好,自己也争气。她记得自己初次见他,就想起清风霁月这个词。
世上有江却这么完美的人存在,也有晏藜这么不堪的人存在,命运这东西,她总是想不明白。
她才堪堪收回视线的一瞬,江却正第二次扣篮。转眼看见铁丝网外那个单薄的身影,他眼前虚晃一下,球没进。
晏藜到家的时候,隔着门就听见屋里打骂砸东西的声音。她掏钥匙的手顿了一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等到里面没声音了,她才插钥匙,开门。
不出意外,一片狼藉。
晏藜小心注意着脚下的碎玻璃,走过玄关,她妈正披头散发地坐在沙发上哭,嘴里咒骂着,乱七八糟地。
无外乎说她命苦,或者骂她唯一的女儿是丧门星,克得她一生不幸。正骂着,看见晏藜进来了,一个靠枕就扔过来,稳稳地砸在晏藜身上。
“早点儿怎么不回来?你爸那个老不死地差点儿打死你老娘我!你现在回来顶个屁用?你连自己妈都护不住,你还不如死在外边儿……”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晏藜只是沉默,心里却止不住地想,她就算刚才进来,也只是多了个挨打的。她妈只是怨她没回来替她分担赵文山的怒火,她也不是不懂。
她护不住自己的母亲。说的好像她就有人护似的。
沉默不能让周琴消火,越来越多的东西朝晏藜砸过来,她妈今天好像格外地愤怒,一副不把晏藜轰出去誓不罢休的架势。
晏藜三步并作两步从那个让她窒息的小房子里逃出来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从前。
从前她们母女二人是对方唯一的依靠,就算别人怎么待她们不好,她们待对方都是掏心掏肺的。但又不知什么时候,她就和她的亲生母亲渐行渐远。
好像老天爷总在一点一点地收回原本就不多的、属于她的一切。
晏藜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街上有流浪猫狗,她瞧见了,蹲下去摸摸它们,又想起自己也不比它们幸福多少,再苦涩的笑笑。
她继续走,走着走着,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新旧城区相接的一片儿,出了名地鱼龙混杂,既有旧城区的颓败老旧,又有新城区的挥霍无度。
晏藜顿住脚步,头顶的天已经有点儿发黑,她转个身,想往回走。没走两步,被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怪异声响吸引注意力,慢慢停下。
也不难找,她转个头,巷子深处的尽头,尘土飞扬着,一堆人在打群架。
这热闹看的没劲透了,晏藜刚想走,眼角余光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脸。
她愣了一下,双瞳都微缩了下,看着远处这一幕——
是江却。
或者江却的孪生兄弟。
晏藜不敢确定。
她犹记得一个钟头前,男生还穿着干干净净的校服,在全市无数学生梦寐以求的重点中学打着篮球,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模样。
但现在,他又像变了个人一样。还是那身衣服,还是那张脸。只是眉眼间除了冷漠,又添了杀.虐阴.狠。说是打群架,其实是他单方面的施.虐。那些个街头混混显然被他揍得不成人样,一边呼痛一边求饶;被围在正中间的少年扔了手里的钢筋,抬脚狠狠地踩在面前那个红毛的脸上。
晏藜是怕的,她心尖儿一颤,不自觉就往后退了一步。
玉面蛇心。
他生的那样好看,此刻却一脸阴冷地睥睨着脚底下的人,带着晏藜从未见过的、满身的戾气,嘴里不知说了什么。
晏藜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江却把脚底那个混混的脸踩到扭曲变形,眼睁睁看着他眼角余光扫过来,发现她。
隔得那么远,她本来不应该看的多清楚。
但她分明看到了。江却触及她视线的一瞬,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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