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除了现在围绕确诊病例开展工作的同志们之外,我们还需要有一部分人要接触重症病例。”
谢斯年说完将目光转向窗外,屋里安静的能听见窗外广播的声音,想了许久他说:“我相信你们每个人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所有打算,现在不需要我做什么动员工作——我请各位老师再想一想,仔细想清楚。”
“我们的身后是无数个家庭,大家既要为人民群众健康负责,也要为自己的家庭负责。我们以我们高尚的**信仰为荣,同样我们的父母、伴侣、子女也以我们为荣,因此我希望作为家中顶梁柱的同志……”
他的话语突然被台下的一个声音打断,“谢老师您不用说了!”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
紧接着是整个会议室接二连三的附和声。
即便谢斯年早就料到是如此,他依旧难免地眼眶发热,“好,那我宣读一下重症小组成员。”他颤抖地从蓝色文件袋中拿出那张只有一个名字的纸,“协和医院,谢斯年。”
当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继续念下去时,他缓缓抬起头,几十双眼睛马上意识到——后面并没有其他人员安排。
“护理组与医疗组各需要十人,请各位举手报名,谢谢。”他假意揉揉眼睛掩盖泪光再次说道。
近乎没有任何犹豫的瞬间,台下立即有人举手响应:
“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马钰涵!”
“糖尿病医院,严博!”
“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金玉!”
……
之后的声音伴随谢斯年模糊的视线响成一片,无数人在疾病与生死的考验前再次义无反顾选择理想,他们因能忠于理想而倍感荣幸。是年纪大了吗?走出会议室良久的谢斯年揉揉泪眼,肯定是太累了……他两天才睡了六个小时,疲惫会使人变得感性。
不知是不是想起很多和韩叔叔有关的过往,他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在穿上防护服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消息,这次他如愿看到了雪子的回复;
“加油,哥。”
短短三个字的一句话使他安心了很多,与李凡简单发信息说明了最近发生了什么后,他又要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了。时刻守着手机等待消息的李凡第一时间得知他久哥的工作动向变化,但他没有急着回消息,因为他知道他久哥也急着回家,现在没到互诉衷肠的时候。
他所接诊的重症病人是个有糖尿病、冠心病的老人,等他们接手时专家组老师已经做好了气切、呼吸机支持等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变成了基础管理,并负责做好感染防控。
一连持续几天,病人的情况好转,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旺盛的食欲是疾病康复的重要条件,也是黎明的曙光。“想吃什么?什么?——大爷您写出来吧,我没看懂。”严博实在猜不到老爷子想说什么,转身从护理车上拿来纸和笔,这是重症患者沟通最常用的手段。
大爷还是努力地想通过口型表达,但气管切开的套管没有封堵上仍然靠呼吸机支持,致使他无法发出声音。老爷子无奈地笑笑,经过几天的治疗他的皮肤仿佛黑了好几个色号,人也瘦了十几斤。
他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三个护士注视着他的笔尖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
但字迹太潦草了……手没力气,给大爷急的一边写一边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
“曲奇?”
“蛋糕?”
“槽子糕?”
三个人猜了半天大爷还是摇头,最后干脆累得把纸笔放在了床上——不吃了还不行吗!
几个人隔着防护服挠挠头,一时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老爷子最后尝试了一遍指了指图片上画出来的圆圈,又说了一次。
得到的回应还是一脸茫然的摇头。
“是不是鸡蛋糕?”
听到关键字眼的大爷马上睁开眼瞬间恢复光彩,然后冲着钰涵猛地点头。
“真是鸡蛋糕?”
大爷又点点头。
“得,咱白忙。”严博耸耸肩对金玉说道。
“……谁让你笨呢,被你误导。”个子不高的金玉她恨不得挑起脚来反驳这个大高个,她半开玩笑说道:“大爷都快放弃了!”
“哎!”严博想伸手捂她嘴,象征性地将戴着手套的手横在她面屏前,“怎么说话呢!”
俩活宝,“你们俩想什么呢?”马钰涵无语,“你们琢磨那俩东西哪样是半流质饮食?”
哦,也对。
最后他总结道:“别你们想吃什么就以为人家大爷想吃什么。”
离老远就听见他们聊吃的了,“想吃什么?”谢斯年凑近三个人的小团体中,“有机会点菜了赶紧点啊。”
“谢老师——诶没有,刚才说,大爷想吃鸡蛋糕。”
是么?“我刚才还听见严老师说什么曲奇之类的呢?”谢斯年不信,“哎是吧金老师?”
“……哎开玩笑呢谢老师。”
“他俩想吃蛋糕、曲奇、槽子糕,谢老师。”
金玉打圆场的话还没说完,被马钰涵一下戳穿,“行了吧,你们不好意思说我来说。”他扫视一眼统一小学生站姿的二人,口罩下藏着一抹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笑。
“……”
“严老师和金老师跟人家马老师学学——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和我见外?”谢斯年假模假样教育道,“怎么总让人家马老师当传话筒?”
“嗐,您甭管他俩,”坐在旁边写护理记录的马钰涵挤了些手消,边洗手边说:“他们俩就这样。”说起这个,他又弯下腰揉揉膝盖,嘟囔道:“哪天他们俩要郑重其事跟我说他们怎么怎么着了……要么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么是治疗室被他们炸了。”
“诶哥你怎么这么说我!”
“就是,哪有那么夸张。”
“好了,收——你们俩该交今天菜单了,该做治疗做治疗。”
刚还在抱怨的两个人马上各归各位,只不过好像又嘀咕着什么马钰涵听不到的话,本来穿着防护服就闷,视线也窄,沟通要提高一个调门,这回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
目睹一场好戏的谢斯年将手里的一次性换药包放在治疗车上,手上忙活着拆包并开玩笑地问:“马老师是他们俩带教老师?”
说起学生仿佛有无限的骄傲,“男孩儿是我在前单位的学生,现在是我前单位的护士长了——女孩儿是我现在这个单位的学生,去年刚毕业。”他又继续开玩笑:“所以才这德行。”
“哦,看不出来啊——不过我带的学生也这德行,每次见我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还行,我们私下里关系很好。”说着,他走到病床旁拍了拍大爷,“大爷,给您换药了哈——我把枕头给您撤掉一个,要不然等会儿人家大夫不好弄!”待大爷点点头后,他趁着大爷抬头的功夫拿走个靠垫放在一边,琢磨着再这样沟通几天嗓子一定哑。他凑到谢斯年身边拧开小支的生理盐水放在车上,借着通力合作的机会主动提出:“谢老师您叫我钰涵就行,他们都这么叫我。”
“行。”谢斯年答应,他将治疗车拉到一个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开始换药,“诶我前两天还有点分不清你和严老师,穿上防护服我知道你们俩长什么样,一摘了口罩我还不认识了……后来你猜我怎么发现你们俩区别的?”
到冲洗环节,马钰涵拿着生理盐水递过去等他抽取,随口问:“怎么发现的?”
“你不戴眼镜,严老师戴眼镜。”
哦,这么简单啊?原以为他发现了他们哥俩什么不同之处呢。
“他个儿高一点,除此之外总感觉你们长得挺像的。”从前不善言辞的谢斯年逐渐喜欢和人闲聊,同时他也有义务了解下属,“感觉你们年纪都不大?”
“小金年纪小,我和博博都快三十了。”
“哦——诶我操……”
东西放得太近也有坏处,谢斯年一转身将桌上刚才放好准备用的剪子碰掉了,“钰涵你帮我再去物资库拿一把没拆包的无菌剪吧,这块我打算在靠着切口内侧的地方垫一下。”
“行,您等一下啊谢老师。”
基本固定好的谢斯年松了口气,结束了消毒、固定后他大部分工作就结束了,“老爷子再吸一次痰哈,会有点不舒服!”他拍拍大爷的肩膀说。
得到大爷的回应后谢斯年利落地进行吸痰,并安慰道:“比前两天少多了,再过两天看看快能拔管了,坚持住哈。”
行了,有希望了。做好妥善固定接上呼吸机后,也到了他们换班的时间了,奇怪,是马上吃饭了么,怎么感觉没那么闷了呢……
见接班的人来了,谢斯年第一时间表示:“行了,下班。”
吃饭无疑是繁重工作中最快乐的一件事,马钰涵当即喊道:“博博,小金——交班啦,洗手吃饭啦。”
“没事不着急哥,您先交班。”严博表示:“缓冲间太小了我们女生多,让小金先去换。”
“你也去吧,不差你一个。”
“好嘞哥,那我先换等你哟。”
真热闹,谢斯年心里暗笑说,比前两天的氛围好多了。果然,年轻人多的地方总能苦中作乐。
等交班结束可算能吃饭了,缓冲间内仅剩谢斯年与马钰涵两人,当他脱了上半部分防护服坐在凳子上打算一点一点往下卷时,马钰涵突然叫住了他:“谢老师,等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他猛地走上前去指向谢斯年小腿的位置。
被喊住的谢斯年一愣,下意识从用脱了手套的手由防护服内侧往外摸,摸到他手指的地方时立即发现了不对——空的!谢斯年右小腿外侧位置有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口子,约不到十公分。
——我操。
二人对视一眼,马钰涵似乎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慌张,“没关系谢老师,我们还没摘口罩。”
“我马上给指挥部打电话。”谢斯年立即说。
“你快脱了去洗澡,我来打电话!”马钰涵说完又深吸一口气劝说道:“安全要紧,谢老师。”
谢斯年实在没想到问题出在哪里,明明他没有碰过什么锐利的东西——等会儿,那把剪子?他弯腰去捡的时候看了啊,没发现防护服有问题啊……或许那时没有发现,意味着他已经在无效防护的情况下暴露了近半个小时了。
最先影响他的是这顿饭要自己吃了……并且这只是个开始,与其他接触着或疑似病例不同的地方在于,谢斯年是因为无效防护直接暴露在重症患者前。特别是上级知道他可能在此期间为病人吸过痰,上级单位立即要求就地单独隔离。
很快他的单独隔离病房被收拾好,工作大部分交给其他同事继续负责,如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再由他出面,期间还隔着防护利用会议视频的方式实现了重症病例会诊。仿佛没什么?谢斯年琢磨着好不容易有空了,要不给李凡发个消息?不行,就算不说他的处境太有空了也会被李凡猜出来。
问问雪子呢?
且不说雪子有没有空理他,雪子知道他有空一定能猜到他那边发生了什么。
“哎……”谢斯年晒着太阳叹了口气,突然闲下来还挺不习惯。尤其是谁都不能和谁联系,一下子更没劲了。
“谢老师。”
门口传来的声音使谢斯年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去挥了挥手:“钰涵。”
鉴于马钰涵和他一起换的防护服,考虑也存在暴露风险,上级要求执行相同的隔离;他主动提出可以由他在观察期间负责谢斯年的衣食起居与隔离观察工作,经过慎重考虑,上级批准马钰涵执行严密防护的前提下开展工作。
“吃饭了么?”谢斯年问。
“我吃了。”他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将盒饭放下,一路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走到谢斯年身边顺着窗子向外眺望,“外面阳光真好啊。”
谁不向往外面的阳光呢,谢斯年想。
“你害怕吗?”
怔了一刹,马钰涵摇摇头,“我不怕。”
“不好意思,”谢斯年满怀歉意,“是我拖累了你们大家伙儿,我以为我把什么都想周到了,没想到我自己出问题了……”
“您别这么说,谢老师。”马钰涵不知道戴着手套该触碰谢斯年哪里,经过短暂的犹豫他向谢斯年伸出手,“新戴的手套,除了您的饭我还没碰过别的。”
恍然大悟的谢斯年立即紧紧抓住马钰涵的手。
他继续说:“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名同志。”
“很荣幸能认识您,像严博于我一样的荣幸,谢老师。”
“从见您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您是个充满热情与理想的人。”
“因此能在您身边工作也是我的荣幸。”
谢斯年一下子被说得不好意思,可眼前的年轻人目光坚定又不像是在说假话、吹嘘他。最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用力攥了下他的手,“谢谢你,钰涵。”
见对方没有反感,马钰涵大大咧咧地用手拍了拍他肩膀:“哎嘛呢你,别总把谢挂嘴边。”
面对如今的处境,谢斯年的神色落寞,如果他小心一点会不会不至于如此?“……我爱人,也像你一样笃定、勇敢。”他真的想李凡了,“他的善良和你一样不怕人误会,不畏惧他人的眼光。”
“哦,那您爱人一定是个很好的人。”马钰涵带着点儿骄傲地夸赞,“我这么说是不是太不要脸了?有点自夸。”
“噗……”
看一脸严肃的谢斯年被逗笑了,马钰涵继续说:“昨天跟您说的蛋糕今天就送到了,是供应快餐的酒店做的,博博让我带给您尝尝。”
“嗐,小孩儿的玩意儿,你们吃就行。”谢斯年甩甩手表示。
“嘿,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马钰涵很不乐意,“小学课文咱都学了,战场上一个苹果还一人咬一口呢,蛋糕怎么能少了您的呢?——等着,我给您拿过来。”
挺好的,谢斯年看向“哗啦哗啦”跑出去的背影,夕阳安静地光顾着他的面颊和病房内蓝色的地面,兹当是休息了呗,他自我劝慰道。
可他没高兴多久,没出48h他就发烧了。
当谢斯年发现手持体温计的马钰涵表情呆滞,他就知道情况不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未免有点来得太快了。
“你呢?”他问,“你有事吗?”
马钰涵呆愣愣地摇摇头:“我没事,也没有发烧——38.9℃,谢老师。”
谢斯年点点头:“去跟外面说吧,马上有人会替你班了。”
“不要。”马钰涵立即拒绝,“我不害怕。”
气得谢斯年当即翻了个白眼,像,真是太他妈像了,一个犟种德行。行吧,无所谓了,这次他真的病了,他可以彻底不操心外面的事情了。话虽这么说,他仍然向上汇报了他的情况,并对职业暴露的事情作出检讨,是他不够小心没有仔细检查。
他再次想给雪子发个消息。
但他又不敢说,妹妹和他一样面临着艰巨的挑战。
算了,就这样吧。
谢斯年所不知道的是,韩雪此时此刻也遭遇着类似的问题,只不过雪子要更严重。她挺过了缺少物资、人员的时候,在逐渐走向正轨时遭遇到了新的麻烦,第一时间告知家属后,她得到了及时的治疗与充分的休息。
此刻对于留守的爷仨儿来说,他们也同样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这边的谢斯年仅72h就出现了高热、寒战,CT显示肺部大面积感染,几乎是始料未及的速度,马钰涵上一秒还在试图进行物理降温,下一秒谢斯年的脉氧仅剩75%!
紧急进行气管切开、中心静脉通路、CVP、IABP……所有的高级生命支持有条不紊的进行,伴随谢斯年很快进入镇静状态,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结束这一切的马钰涵呆愣在原地,明明前两天还一起有说有笑、并肩战斗的谢老师,就突然倒下了。
一切来的这么突然,大家始料未及。
专家组对此高度重视,分析了很多与感染相关的因素,并根据之前的重症病例经验提出治疗措施。
“至少,生命体征是稳定了。”
“接下来就看谢老师能不能挺过免疫反应这一关了……”
久经沙场的众人心里清楚,如果将希望寄托于病人自身,要么是这一疾病无伤大雅,要么是目前对这一疾病束手无策。此刻大家的心情十分沉重,可防控工作仍然要继续,面对疾病绝不屈服是一代又一代医学生的理想与信念,它只会因我们之中的同志倒下而变得更加坚定。
此后五天的时间,马钰涵继续住在隔离病房并和其他的小组成员共同承担谢斯年的护理工作,他几乎将除去睡眠外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工作上,即便他们不同住、严博看不到他口罩下的脸,也能感觉到他的疲惫。
“哥,你要不要休息两天?”严博试探性地问,“我替您。”
他确实要撑不住了,毕竟已经不是二十出出头的小伙子了……“过了今晚吧,明天就有双人班了,我就可以休息一天了。”
深夜里,马钰涵拉着张凳子并依靠着床栏休息,而严博干脆躺在地上。“哎,边儿上不是有行军床吗?”说着还用脚尖碰了碰他。
“别踢我,哥哥。”严博摇头说,“我太热了,感觉在蒸桑拿一样。”
嘁,还以为怎么了呢。
“知足吧你小子,你看南方没有供暖的地方,这个天气防护服里面还要穿羽绒服,冻都冻……”
“呜,呜呜呜……”
仿佛有哭声,两人不再说话,安静地听着,突然呼吸机人机对抗报警——谢老师醒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二人默契分工,严博猛地跳起来查看呼吸机参数、注射泵镇静药速度,简单调整过后消除警报,“快去跟值班大夫说,谢老师醒了!”马钰涵进行简单的床边查体,确定谢斯年是有意识的,试着拍拍肩膀呼唤道:“谢老师,谢老师?我马钰涵,能听见我说话你点点头?”
仿佛是在梦中没有醒过来,他拼命地摇头,气管切开附近的纱布被他弄出褶皱,这时他又伸手想挣脱保护性约束,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面容痛苦。此时的谢老师早已失去往日的干练与果断,相反,他面容消瘦、皮肤黝黑,失去了往日全部的色彩。
直到马钰涵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谢斯年逐渐安稳下来,情绪也平复了许多。
值班医生简单看了下,确定谢斯年是有意识的,严博正在面对电脑敲着护理记录:“GCS打个10?语言是T——您跟谢老师说抬抬右手我再看一眼,”他不确定地让医生再评估一次,大声嚷嚷却被谢斯年听到了,当医生刚刚凑近时谢斯年就缓慢地将胳膊抬起来了。
“你还不信,你看我们谢老师都听见了。”大夫又俯下身嘱咐:“谢老师,您好好的哈,咱快康复了——累了是吧?睡了四五天了,您辛苦了哈。”虽然是凌晨,病房氛围马上活跃起来了,“下个班儿我能跟他们汇报好消息了,谢老师醒了。”
与大家的欢呼雀跃不同,马钰涵却有种隐隐的担忧。直到严博再次放倒在地上,他将注意力再次落在始终未曾松开他的手的谢斯年身上。不知何时,谢斯年早已泪流满面。
他慌张地抽出旁边的纸巾,片刻未敢松开谢斯年的手,轻轻擦拭着谢斯年额头上的汗和面颊上的眼泪,许久许久,眼泪还是止不住。像之前那位大爷一样,谢斯年如果能发声,或许此刻早已声嘶力竭。
马钰涵原本希望去拿纸币让他写出来,可他一直不松手。没办法,只能再次试图从谢斯年的口型中读出些有用的信息,“妈妈?”他根据谢斯年的口型揣度。
谢斯年重重地摇头。
“麻木?”
还是摇头。
不行,这不是个办法,“是您的亲人?不是妈妈?”马钰涵询问。
这次他点头了。
“那……是,妹妹?”
谢斯年继续点头,眼泪再次决堤。
没错,是妹妹,他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是妹妹离开了的梦,一如雪子从新疆回来时抱住他所说的一样,她在飞机上梦见爸爸……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他喊了无数声“雪子”,现实里却没有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人人都听不到,雪子也听不到;梦里的雪子没有回头,她就这么……消失在了谢斯年梦境的边际,再也找不到。
接到电话的吴奕乐呆呆地站在床前,直到电话挂断、烟蒂烫了手,他才呆愣愣地扔掉手中的电话,并将烟蒂扔在窗边的烟灰缸里。他没有哭,甚至没有难过,他甚至想到的是以后没有人限制他在卧室里不能抽烟了——这次,真的不会有人再管他了……像是心里重要的一块被挖去,一起被带进了一个透不进光的空间里。
李凡头一次讨厌长大,所有复杂的情绪一同变成了眼泪——雪子姐没了,家里最站他立场的人走了,他久哥没了爸妈这次又没了妹妹,优优也失去了妈妈,久哥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联系了……怎么办,以后该怎么办。
所有的问题压得他喘不过气。
正在看电视的优优问:“爸爸,你怎么哭了?”
李凡揉揉眼睛,“没事,来,优优——让爸爸抱抱。”小孩儿很贴心地靠进李凡的怀里,懵懂的她像当年的李凡一样很会感知他人的情绪。“今天……在我这边睡吧,让你爸一个人静静。”
“爸爸他怎么了?是不是和妈妈有关?”优优立即反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这话,刚刚咽下去的眼泪再次决堤,李凡将头埋进优优瘦小的肩膀,“呜,呜呜呜呜……”他一手捂着优优的眼睛,另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哭嚎,“对不起,对不起,优优……对不起……”
优优是小孩子,不是小傻子。她沉默片刻,两颗豆大的眼泪随即夺眶而出,还保持着小大人的冷静轻轻抚摸李凡的脑袋:“爸爸,别哭了,别哭了爸爸……”
所有压抑许久的情绪迸发而出,李凡由衷不希望吴栽如此听话、懂事,她最好是个叛逆的姑娘——特别是失去了妈妈。越是懂事的孩子,越将在人生中承受更多不属于她的情绪,连着她自己的那份一起背负。
此后三天谢斯年仍然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加上镇静药的作用他常以为那场梦是他的错觉,可每次醒过来他又知道这是真的。尤其是当他第四天拔管之后能说话了、可以下地走路了,从生死线上回来的谢斯年看到了个输入。
——刘海军。
他坐在床边,一把抓住眼神闪躲的刘海军,“海军哥……”他的声音虚弱而坚定,阴沉得让人汗毛直立,“雪子是不是,是不是……”
他说不出口。
“我没有妹妹了,对不对?海军哥……”
刘海军双目发红,他垂下头去不敢看谢斯年,“年子,你可得好好的,你,你不要太激动……”他冷静下来缓缓说:“我本来想,晚两天跟你说,这次就是来看看你。”
“三月十号那天她被感染,十三号那天就……太突然了,和很多突发重症病例一样。”
“年子,你要好好的,年子……”
多年的好兄弟隔着防护服相拥而泣,每个多少挺过谢斯年过往的人都默默流下眼泪。可防护服太沉重了,他们的手不能伸进面屏下擦拭眼泪,他们又不敢哭太久,眼泪会打湿来之不易的N95口罩。
历史的车轮仍然在滚滚向前,每个做好牺牲准备的理想主义者都悍不畏死。
仿佛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也可能是他太累了,得知这一消息的谢斯年又继续睡了三天。直到深夜他莫名醒来,微弱的灯光、闪烁的机器,似乎都在吵他的眼睛。他看向身边白色的身影,本来不想打扰他,但他刚刚一起身,穿着防护服的身影猛地惊醒。
“钰涵,”谢斯年的嗓音沙哑,“我认出你了。”
此刻的马钰涵显得格外疲惫,他先是打了个哈欠,从旁边拿来准备好的吸管和水递给谢斯年,“谢老师,喝点水吧,这两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他点点头后探着脑袋用嘴唇衔着吸管嘬了两口,室温下的矿泉水进入燥热的口腔显得尤为冰凉,仿佛嗓子也好受了许多。
“你没事吧,钰涵?”
“我没事,”他回答说,“相比之下我挺担心你的,谢老师。”
“我……听别的老师说起你了。”
“韩老师也很了不起,和你一样。”
听到这话的谢斯年却立即摇摇头,他的神色严肃,眼角再次闪烁出泪光,“我是个没用的哥哥,每次都是妹妹替我冲在前面,每次都是……”
“我和我爱人刚谈恋爱时,我爱人得了绝症,那时候有个外派进修的名额去德国,是她顶了我的名额。”
“外人看来这是好事,可只有当事人的我们知道,在当时的特殊情况下很可能我和我爱人一别就天人永隔了。”
马钰涵感觉接下来的问题有些冒昧,可他还是难掩关切:“您爱人,得的是什么病?——他现在还好吗?”
谢斯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正当他犹豫时,马钰涵又补充道:“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了。”
“不,”谢斯年立即解释:“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不知道从哪里跟你说起。你接触过血液病吗?”
“知道一点。”
谢斯年的眼神里闪烁出一丝诧异,又试探性问:“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听说过吗?”
“知道。”马钰涵回答,“可现在已经不是绝症了,而且药也便宜了。”
“是的,我爱人得病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提到这个,谢斯年劫后余生的喜悦溢于言表,当他想继续说时,却看到马钰涵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
“怎么了?”
“我知道这个病——我哥哥就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马钰涵说完又眨了眨眼试图将眼泪憋回去,闷闷的鼻音却出卖了他:“还好您爱人最艰苦的那段时间挺过来了。”
试图掩盖情绪的一句话让谢斯年备受触动,是的,像李凡幸运的人其实并不多。他想道歉,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不该提起这段伤心往事?他未曾想过他所研究的血液系统恶性肿瘤竟然……如此普遍。
眼见话题陷入僵局,马钰涵主动开口:“有您和您爱人的照片吗?一定很漂亮吧?”
“有,”谢斯年坐起身正四处寻找时,手机被马钰涵递了过来,他表示感谢后解锁快速在相册里翻找,直到他找到一张更早些年与李凡的合照递给马钰涵。
三十八岁的谢斯年早就没有了十八岁时对自我与取向的不接纳,反而他相信在现如今这个时代,“爱”变得更加难能可贵。
“哦——您爱人也是男生?”马钰涵有些惊讶,认真端详照片后他却觉得有点眼熟,“嗯……有点眼熟,感觉您爱人是那种经常会冒出些奇思妙想的人。”
接过手机的谢斯年轻笑一声,“你感觉得还很准,”当他看到时钟上显示现在已经是二十五号的凌晨时,他突然想到:“坏了。”
沉浸那张有些熟悉的脸没有缓过神的马钰涵被吓一跳,“怎么了谢老师?”
“我爱人的药快吃完了。”
这阵子和家里也没有联系,出门前隐约记得李凡的药能吃到四月二号,他把每一天算的清清楚楚,眼看着就剩下一周的量了——可外面还在封控,他们俩还带着个孩子,去医院开药显然不安全。
“您家住哪儿?”马钰涵看似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北三环。”
“北三环……那我给您想想办法。是伊马替尼对吧?”
这都被他猜到了,谢斯年点点头:“是。”不是猜到,谢斯年后知后觉,这个药名或许是他一生的痛。
马钰涵进一步询问了小区名后,从房间走出去打了个电话,“喂心儿姐,嗯,你那边居委情况怎么样?是这样,我们有一同事的爱人——哎他们俩和我们情况一样,他爱人有个罕见病的药,对,挺特殊的……行,我把位置、电话和药名发给你,好,谢谢。”
解决了药的问题,那晚他们又聊了好多,仿佛是时空错位的医生与患者家属如今成为了同一战壕的战友,又像是漂泊多年的好友,谢斯年提起他想念的妹妹,马钰涵讲述了他哥哥来北京看病的种种过往……儿时一幕幕在对话中插播,那些不能提起的过往和迷茫的将来在这一夜成了希望的序章。
最重要的不是康复,而是带病活下去——相同的,活下来的人要带着遗憾继续活下去。
当谢斯年恢复后他瘦了将近二十斤,春天也在他昏迷之中悄然来临。不再出现确诊病例后,伴随重症病房逐一关闭很多同事们也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春天还是那个春天,就是有很多人留在了冬春之交的那些日子里不再回来。
他们终于可以换下防护服见面了,N95口罩在他的脸上一圈留下深深地烙印,压力性损伤刚愈合就再次破损,原本白净的脸上也出现了几道疤痕。谢斯年任务结束标志着这里不再是隔离医院,站在门口告别时,“再见,谢老师。”马钰涵对他说,“希望之后可以看到个健健康康的你。”
“再见,钰涵。”谢斯年挥挥手后呆呆站在原地,又觉得不够热烈,他主动走上前去抱住了马钰涵,“谢谢你,谢谢你们。”
“这是我们想对您说的,”马钰涵回应了他的拥抱,又向远处指了指,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护理组的同事们远远地站在楼门口冲他挥手。“博博和小金不敢来,他们说他们哭了估计要我安慰,他们很难收场。”说着,他也跟着抹了把眼泪,“真烦人,每次都把我推出来……”
他冲着众人的方向竖起大拇哥,拍拍马钰涵的肩膀:“你们每个人都很厉害,都很了不起。”他说,“我的老师说过,生命一旦召感一个人就绝对不会放弃他。”
“大家因对生命的渴望而来到这个世界,必将活出你们每个人的色彩。”
“你也一样,谢老师。”马钰涵在风中擦了把眼泪说。“雪子会因为有你这样的哥哥而骄傲,”他攥紧拳头放在谢斯年的胸口,“和你因她而骄傲一样。”
“好。”谢斯年说。
分别的那一刻是一定要到来的,吴奕乐开车来接他了,“再见,钰涵。”
“再见,谢老师。”
他们再次告别。
当谢斯年走到大门口时,身边像是一阵风一样跑过去个人影,只听身后大叫道:“钰涵——!”
刚想往回走的马钰涵听见声音回头,立即冲着那个人影跑了过去:“哥——!”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跨越寒冬,他们都好好的。
“你可吓死我了,怎么样?你没事了吧?”
“我不是跟你说了在家等我么?我马上就回去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傲娇与抱怨。
“小区一解封我就来了,脸上的疤疼不疼?”
“还好,嘿嘿——哥,你说我是不是英雄?”
“哎是是是,你一直是……”
回望的谢斯年看见这温馨的一幕有种说不出的辛酸,他为大家每一个能回家团圆的人高兴,又为失去妹妹而无助。
点击弹出菜单